一个黄埔老军人说新疆
1942年8月29日,宋美龄乘专机抵迪化,与盛世才密谈达成协议,盛归附国民政府。宋的随从把迪化洋货店的呢子毛布席卷一空,迪化老百姓才知道陪都物资极为紧张。
1943年,国军陆续进驻南北疆。是年,我在黄埔军校成都分校18期毕业,分配到甘肃河西191师533团骑兵连当排长,驻安西。
1945年9月,庆祝抗战胜利没有几天,第42军奉命急速进疆。军长杨德亮,回族,在动员会上说,不要怕新疆多么遥远,军人要当“千里的英雄,万里的好汉”,使我记忆深刻。军令如山,我部立即骑马出发。
新疆传闻
甘肃与新疆相连,但去过新疆的不多,新疆维吾尔商人在陕甘做生意的不少,关内人们对新疆的了解大多是商人脚夫的口头传说。
我们从安西出发,一路西行。骑马一天走四五十公里,童山濯濯,戈壁凄凉,偶有泉水处才有绿树人家。
民谣:“一出嘉裕关,两眼泪不干。向前看,戈壁滩,向后看,鬼门关。出关容易进关难。”相传古代关前曾立一石碑,勒铭四个大字“出十入一”,即出关十人仅能回来一个人。行人至此,以石投碑,如击中“一”字则喜,击不中则大哭:此生难返故园。
士兵们对新疆之行顾虑重重,一是自然环境恶劣,荒漠无涯,风头如刀面如割。传说冬天拉尿要带棍子,尿一出来就结冰;拉屎要带锯子,否则站不起来。夏天热得受不了,吐鲁番的县长在水缸里办公,一个时辰要用坎儿井水换水。大风更可怕,黑风暴可以把人卷起来吹到几百里外。二是1944年秋爆发的“三区革命”得到苏联的军事支持,成立了“东突厥斯坦共和国”;国军不敌,一退再退,已经退至玛纳斯河东,离迪化仅一百多公里。此去新疆不知是否打仗,是否能“生入玉门关”。三是当兵的家乡观念很重,新疆远离桑梓,音讯不通,牵挂父母妻儿。
我们对士兵教育一是强调“军令如山”,新疆是中华民国不可分割的国土,军人守土有责。二是以张骞,班超,苏武,左宗棠等豪杰鼓舞士气,“军人当战死沙场,马革裹尸,这是最高荣耀!”三是请到过新疆的人讲新疆的真实情况,大戈壁滩,风大干旱,但地大物博,有河流就有绿洲,有绿洲就有百姓,瓜果歌舞之乡闻名遐迩,“吐鲁番的葡萄哈密的瓜,库车的羊羔皮一枝花”“早穿皮袄午穿纱,围着火炉吃西瓜”。
我和其它军官一样考虑后路:新疆戍边军旅生涯结束后,解甲归乡,过老百姓的平静生活,在兰州一个叫向阳坡的地方,买了个小院子,大小十二间土块瓦房。这里是兰州菜农晒大粪的地方,没有人愿意在这里置产业。我没有钱,图个房子便宜,将来从新疆回来有个落脚之处。房子租给了一家人。后来,我在“镇反”中蒙冤入狱,租我房子的那家人把房子据为己有,再也要不回来了。
我们第四十二军191师骑兵团1300多人马,二十天行军到达东疆重镇哈密,稍事休整即赴巴里坤。
哈密 巴里坤
哈密新疆的东大门,是古老的城市,但1933年农民暴动,马仲英率兵进疆后,几经战乱,城市残破。
哈密有著名的回王府,我去看了感觉建筑有伊斯兰风格,也有蒙满风格。清康熙征讨葛尔丹时,哈密部落头领额贝都拉把葛尔丹之子抓起来,交给康熙。康熙封其为王,“世袭罔替”,传至民国已有七代王爷。金树仁主政新疆时哈密王府总管等参与暴乱,官府对王府压制,加之王府对维吾尔老百姓奴役压迫,王府对哈密社会的影响大不如清代了。
哈密最著名的是西河坝的“左公柳”,据说是左宗棠湘军所植。当地人敬之如神。
上相筹边尚未还,湖湘子弟满天山。
新栽杨柳三千里,引得春风度玉关。
此诗名《恭颂左公西行甘棠》,为清末杨昌濬所作。
左帅西进时,见沿途“赤地如剥,秃山千里,黄沙飞扬”,遂下令“凡大军经过之处,必以植树迎候。否则,无论巡抚,县令,提头来见。”士兵也种树并挂牌写上名字。传说左宗棠在肃州哈密都亲手种柳树,百年过去,柳树合抱,当地人满怀崇敬称“左公柳”。
巴里坤为蒙古语“老虎爪子”,据说是成吉思汗西征时留下的地名。在《史记》中称“蒲类海”,为西域古国。张骞曾经过这里去大月氏,联络抗击匈奴。巴里坤城南北是大山,南山近而北山远,东临大湖(当地人称海子),西望草原。水草肥美,牛马硕壮,丝路北道,商贸繁盛。
清康熙,雍正,乾隆三代与准噶尔汗国征战七十余年,终于在1755年击败葛尔丹,收复新疆。清军一直从漠北打到伊犁,万里征战,巴里坤是重要的屯兵粮草之地。成吉思汗誉为“虎爪”果然地得其名,名得其胜。满人马背民族,弓马征战,开拓疆土,万里向西,勒铭格登,令我辈军人仰慕崇敬。晚清衰败,尚能收复伊犁九城,殊为不易。
巴里坤有清军留下的好几个大粮仓,足够一团骑兵吃好几年。清朝屯垦储粮,远见卓识;启迪我辈,守边任重。
巴里坤兰州湾有汉民六七代人,这在新疆其它地方十分罕见。
路途琐记
我部出发向西,多为戈壁滩,荒无人烟。有绿洲才有人烟,而绿洲与绿洲相距很远。当地人说乞丐也要有一头瘦驴,否则从这个村子走不到下个村子就被饿死。我们不时向路过的维吾尔人问路,从这里到那里有多远距离,答复是多少“炮台”。一个“炮台”大约10华里的路程。我很奇怪这是个汉语名词啊!怎么会变成维吾尔语?一问才知道古代新疆有许多烽火台,维语称“炮台”;从这个烽火台到另一个烽火台骑马走五天,就是“五十炮台”路途,约定俗成,大家都懂。
1946年春,经过一个叫卧虎布拉克沟的地方,人马干渴,遇到一股泉水。人喝开水,马饮生水,结果一下子死了七八十匹战马,全团震惊,不知是何原因。
路途常见维吾尔人背靴走路,我们奇怪鞋子为何不穿在脚下?后来才知道新疆少数民族妇女除了回族之外,都不会做布鞋,只有穿皮靴。而皮靴价格贵,穷人买不起,冬夏赤脚。也有的人一辈子就一双皮靴,还是祖上传下来的,非常珍惜,背着靴子走路,到了巴扎人多时才穿在脚上。
沿途村落十分贫困,民房多为土块垒成,内抹草泥,外面土块裸露,低矮无窗户,天窗取光,门矮且窄,进屋弯腰。院里搭凉棚,春夏秋在院里吃饭待客。多有果园,有“先种树后盖房”之说。贫民果园虽小,果木繁盛,简陋的土块房也有桃花梨花环绕。巴依宅院很气派,砖房高大,多廊柱,雕花纹,色彩艳丽。巴依的果园令人惊叹,动辄百亩甚至千亩。桃李杏梨枣,葡萄苹果酸梅无花果阿月浑子等,百花争艳,绿枝摇曳,塞外美景,令人流连。富商巴依常在果园葡萄架下接待客人,地扫干净,泼洒清水,铺花毡,歌舞助兴,尽享美食。有祖传自酿美酒“穆萨莱斯”,可以滋补养生。
库车算是大城镇,古代著名的龟兹国所在地。清真寺门面砖砌,围墙底层有砖,上面土块。寺前多乞丐,等待做礼拜人的施舍。记得路过库车村镇时,遇到一个大巴依儿子结婚,敲手鼓,吹唢呐,跳舞唱歌,十分热闹。馕堆得像小山,经过路人不管认识与否,不论亲疏贵贱,赠送一个。
怀念杨老将军 痛恨盛世才
人心是一杆秤。对杨增新,金树仁,盛世才等“新疆王”,各族老百姓心里都有一本明白账:
老百姓提到杨增新必尊称“杨老将军”,崇敬之情,溢于言表。国军先头部队进入南疆,遇到维吾尔、回、蒙等中老年人,问“是不是杨老将军的队伍?”原来,杨执政新疆时,内地协饷已断,财政极为困难,无力养兵。南疆许多清朝留下的兵营空了一半,而许多流浪打工的贫苦老百姓,冬天难熬。杨下令各处兵营冬天收容流浪汉过冬,管住管吃,进行简单的军事操练,天暖和了,让他们出去打工挣钱。这些老百姓年轻时“吃过杨老将军的饭”,教育子孙不可忘记“杨老将军的恩德”。此时,杨老将军已经遇刺身亡15年过去了,老百姓
“滴水之恩,涌泉相报”,此情令人感动。
不仅少数民族老百姓感念杨老将军,新疆的官商士绅大多评价杨,“一是赞成共和,维护统一。国土主权未丢,苏俄入境,外蒙犯界,均以弱兵化解,难能可贵。二是认庙不认神,从袁世凯到曹段吴张等军阀混战,内地战乱未祸及新疆,保住百万生灵免于涂炭。三是主政16年新疆社会无大动乱,没有发生民族仇杀。”杨于1928年被刺身亡,一代英才陨落,思之扼腕痛惜。
杨之后的金树仁被新疆老百姓贬之“腐败无能,祸乱新疆”。金是我的河州同乡,真给甘肃人丢脸!好端端的新疆他主政第三年就大乱,而且乱得不可收拾。他在哈密“改土归流”,削弱哈密王的特权,这没有错,但是把收回的土地安置他的老家甘肃河州的灾民,引起少数民族农民强烈不满。他属下驻哈密小堡一个张姓排长,强娶维吾尔少女为妻,引发哈密农民暴动。金派兵围剿,农民军退入天山抵抗。农民暴动领袖和加尼亚孜向甘肃军阀马仲英求援,马部趁虚而入,头一年祸乱东疆,第二年围攻迪化,全疆震动。迪化军政发动“兵谏”,逼金出走,盛世才取而代之。盛取得苏联军事支持,击败马仲英,马部败退南疆。从此,新疆局面大变。马仲英所部败退南疆时灭了喀什“东突”国,和田“大伊斯兰国”,这个功劳应当承认。
老百姓传言,金一是贪财,二是吸鸦片。下属官员去请示政务,要在门外等候“金大人”过足烟瘾后接见。金“非亲不用”,官场传言“学会河州话,就把洋刀跨”,其弟金树智根本不知兵,被委任喀什警备司令,结果马仲英引发南疆变乱时,金惊恐暴病而死,局面糜乱。金树仁丢官东归后,被国民政府投入监狱,经马步芳等西北军阀说情,免于牢狱之灾,晚景凄凉。
新疆人说起盛世才无论官商士绅,还是各族老百姓,无不切齿:“杀人魔王”“狼种猪”等。且不说什么“六大政策”“亲苏亲共”后来又“背叛了”等等,就说杀人吧——历朝历代夺取政权,巩固政权,都要杀人的。战争就要杀人,但杀人总得有个理由吧。古人出兵之前要发檄文,说明打仗的理由,出师有名。
我实在不明白盛世才为什么杀这些人——
发动“兵谏”赶走金树仁,辅佐盛上台的李笑天等,盛一掌权转眼就杀;爱国文化名人杜重远来疆任教,传播文化,被杀害;著名艺术家赵丹被囚,差点被杀;党国大员号称“理藩专家”的黄慕松被软禁,几欲暗害;至于共产党创始人陈潭秋,毛泽东弟弟毛泽民等,均被残杀;甚至亲弟弟据说也被他杀了。
还有,东北义勇军进入新疆的那一批官兵,不愿做奴隶,奋起杀倭寇,面对武力强大的日寇,誓死不降,退入苏联境内,九死一生,辗转万里到新疆,准备入关参加抗战。那是三万多中华民族的“儿子娃娃”!还是盛的关东老乡!盛世才挽留他们“共同保卫新疆,建设新疆”,结果其官兵被关的关,杀的杀,遣散的遣散。
杨老将军对少数民族上层人物羁縻,安抚,视为新疆社会稳定的重要力量。盛却对其或杀或关或软禁,甚至土尔扈特郡王满楚克也被投入监狱,双腿残废。我部所到之处,无论汉回蒙维“老新疆”,无不切齿痛恨盛世才。和静蒙古“女郡王”亲见张治中状告盛世才,后来又去南京告“御状”,不知结果如何。
民间传说盛杀人方法是用大棒猛击脑袋,不管死活装麻袋,几十个麻袋拉到戈壁滩挖坑埋掉。新疆土话“装麻袋”就是“杀人”“死刑”,令人恐怖。还有新疆军政人员害怕“开会”,一听说“盛督办请你去开会”,无不惶恐,有不少人就是去“开会”就没有下落了。还有人说街头卖凉粉的可能是盛的特务。
新疆社会无论官民,无论哪个民族,人人自危,国军代表中央政府进入新疆,给长期生活在动乱中的新疆人带来了希望。我们进入南疆时,盛被调重庆政府当农林部长,吴忠信主政新疆。
阿克苏 赵汉奇
1946年春,我部抵达南疆重镇阿克苏。城墙战壕工事,俨然战时;卡坡上弹坑累累,硝烟方散;半年多前,这里发生激战。1944年秋,“伊宁事变”爆发,苏军迅速入境武力支持。在“民族军”装甲大炮的强劲攻势下,北疆国军节节败退,损失惨重。1945年9月,“民族军”精锐部队越过天山重隘,进攻南疆,团长赵汉奇绝地死战,守住了阿克苏,保住了南疆。
身临此地,深为震撼。赵汉奇引起我强烈兴趣——
赵汉奇,1913年11月出生在内蒙呼和浩特市郊区腾家营子村一个商人家庭,原籍为山西宁武人。父亲赵有为在迪化开饭馆,两三年才回一次家。缺少父亲管教,赵汉奇从小就顽皮、淘气。1924年,赵汉奇11岁时,母亲带着两个妹妹跟着骆驼队,一路跋涉,历经艰辛走到新疆。赵汉奇在迪化读完小学后,被父母送到南疆焉耆县城的一家商店学徒。
1930年赵汉奇参加了电报报务员的培训班。学习结束后被分配到北疆精河县政府当报务员,兼县长的文书,被人戏称为“17岁的小师爷”。赵汉奇经常被县长派到基层查询案件、抓强盗、打土匪。赵汉奇从中历练,学会了蒙哈维等少数民族的语言。1932年任哈密第三路剿匪指挥部少尉秘书,1935年被调回迪化,在省政府卫士队担任班长,主要任务是警卫盛世才的家眷。1938年被调到航空队当少校股长,10月考入新疆陆军军官学校(黄埔军官学校九分校)第四期骑兵科学习。
新疆迪化分校(第九分校)于1942年成立,由宋希濂兼任军校主任。该分校从1942年到1947年期间共毕业学员950人。虽然第九分校由于地处边远,以及受到各种复杂因素的影响,在规模上和知名度上不如其它几所分校。但是第九分校以优良的军政素质和“亲爱精诚”的黄浦精神,成为了抗战时期维护新疆稳定和民族团结的重要力量。
赵汉奇1941年军官学校毕业后,被分配到焉耆骑兵第十团任少校参谋长,1945年任该团中校团长兼阿克苏、乌什、温宿指挥官。
1945年9月7日,阿克苏被“民族军”精锐部队3000余人包围。9月8日,“民族军”用迫击炮进行了一整天的猛烈炮击,制做了50个长梯,用于攻城。炮击同时,对阿克苏城外围各据点发动猛攻,其以一部兵力从阿克苏城东北的卡坡进攻,另一部兵力向城东南攻击。战至当日晚,卡坡据点失守,“民族军”随即兵分多路向阿克苏城垣发起进攻。“民族军”从西面攻城的部队攻至城墙脚下,架起长梯攻城。驻守在南城墙的守军部分士兵面对强敌猛烈攻势,发生慌乱,有人逃离城墙防御阵地,部分“民族军”士兵架梯攀爬,攻上城墙,阵地岌岌可危。
赵汉奇团长命令副团长房庆安率预备队实施逆袭,并将逃离守备阵地的守军排长押至阵前,用铡刀处决,以正军法。守军官兵拼死激战,将攻上城墙守备阵地的“民族军”击退。
阿克苏之战持续一个多月,双方伤亡惨重。天气渐冷,天山将进入冰雪封山期,“民族军”后援不济,遂退回伊犁。
阿克苏城围被解后第六天,1945年10月,三区代表与国民党政府在迪化展开和平谈判。
南疆只有边陲蒲犁(塔什库尔干)、莎车、叶城一带还有小股“民族军”活动。赵汉奇部于1945年冬移师镇守莎车。一九四六年,新疆和谈签字成立联合政府,蒲犁民族军退入苏联。南疆战乱,暂时平静。
南疆汉人
南疆战乱后的破败,各族老百姓的贫苦,交通之艰难,环境之恶劣,令人震惊,同情,沉重。
杨老将军说,新疆乱世是绝地,治世是桃源。谁的“绝地”?汉人!阿古伯入寇,发动“圣战”,满汉军民被屠戮无数。1933年新疆大乱,马仲英部从哈密,迪化一直败退到和田,战乱祸及南北疆。暴民蜂起,民族仇杀。巴楚县长邓瓒先全家遇难。县长命运尚且如此,汉族老百姓就更加悲惨了。我从哈密到喀什,一路没有见到一户三代不绝在南疆生活的汉人。汉人多在军政商界而且集中在各地的汉城。南疆七城自清以来都建有汉,回两城。有的还是砖包城墙。汉城被称为“新城”,回城被称为“老城”。出了汉城,难见汉人。
有次我到疏附(喀什)巴扎买东西,维吾尔老乡见了穿军服的“汉族军官”立即围过来打招呼,帮着买东西。有个面色黑黄的老乡,长得像个汉人,挤进人推拉着我说“芒斯拉尔(请走)”。我会一点日常维语,问他家在哪儿?他说在“浩罕”庄。他家周围是又高又密的白杨树,进了他家里屋吃了一惊:墙上一个神龛供奉着祖宗牌位,上面写着汉字,年代久远,勉强看清楚了。他用很不流利的汉话加上手势,让我听明白了:他爷爷是湘军刘锦棠的部下士兵,打败阿古伯之后留在喀什。娶了当地女子,三代后成了维吾尔人。他的孩子一句汉话也不懂,但知道过大年祭拜祖宗牌位。他说爷爷那一辈在这里有好几百,现在他知道的约百人,互相还有来往。
疏勒是汉人聚集区,城墙夯土完整,布有战壕工事,砖已拆除。有42师师部和联勤总部等机关,有跟着左大帅“赶大营”的天津“杨柳青”商号,还有一家很有名的照相馆,老板是白俄后人。在伽师,英吉沙,莎车等,回族饭馆多。我们常去吃饭。
清末南疆多县建有“方神庙”,喀什,疏勒建有“刘公祠”(刘锦棠),大多毁于战乱。疏勒县的“方神庙”保存比较完好。
1826年,张格尔率数千浩罕军人进犯喀什,气焰嚣张。伊犁将军兼喀什噶尔参赞大臣庆祥坚守徕宁城,“及至接仗,被官兵凭城打退,杀死八百余人,带伤者不计其数。”
张格尔凶焰受挫,想出一毒计:水淹徕宁城。他驱兵在克孜河高岸处筑拦河坝,河水迅速涨高,迫近徕宁城。一旦城墙垮口,万余生灵将成鱼鳖。
危急关头,一位年轻的清军士兵潜入水中,大坝被掘开洞口,大水溃堤而落。徕宁城得救了!他叫黄定湘,1801年阴历五月初六出生于湖南长沙县堤屋场贫苦农民家中。21岁那年,他哥哥与屈姓人家争水,失手伤了人命。定湘挺身而出为兄顶罪自首。官府念其“孝悌”之义,降等减刑,“流刑安置远方,终身不返”。他被发配到甘肃充军。五年后换防到喀什,几个月后就投入抵抗外敌的恶战。以身殉国时仅26岁。
1826年9月,徕宁城被侵略军用地道炸垮城墙。庆祥拒降自刎。城被焚毁。第二年春,清大军收复喀什。张格尔败逃至喀尔铁盖山被擒,解送北京,受到严惩。后人重建徕宁城。
黄定湘义无反顾勇退恶水的事迹传遍天山南北。官员嘉其忠义勇敢,视为军魂武圣;满汉百姓传说是神龙下凡,拯救生灵,解厄祛难。各县纷纷建“方神庙”,以求神灵保一方平安。《拜城县志》载“南路(即天山以南)各城汉、回,争奉香火。”“慷慨赴义者有如是者乎?生而正直,殁乃神明。凡民间疾病、急难、水火、虫荒,祷之者辄奇应。庙祀遍新疆,名曰‘方神’”。
时至清末,南疆官吏每月初一十五进香方神庙,为民祈福,长治久安。公元1898年,距黄定湘殉国已七十二个年头,新疆的官员竟联名上奏朝廷,请准将民间的方神祠祭例为国家祀典。
我去过疏勒城里“方神庙”,在一个大涝坝旁边。建筑完整,香火已断。“刘公祠”已残破。喀什“徕宁城”城墙保存完整,城门尚在。新中国成立后,城市扩建,大部城墙被拆掉了。
维吾尔人
南疆喀什,和田,莎车,阿克苏等,是维吾尔人聚集区。新疆的县治是以河流划分的,一条大河流出山后,几个支流就划分几个县,或者一条大河上游,下游划分两个县。叶尔羌河流域就有莎车,叶城,麦盖提,巴楚等县。盖孜河流域有疏附,疏勒,岳普湖等县。河流之间相距很远,或沙漠,或胡杨林,或沼泽荒滩。这种地理环境对维吾尔人影响很大:他们的地域意识,绿洲意识和家乡感情很强烈。
我们军队虽然上级有命令不得干预地方政府事务,我们与地方官员很少打交道,但在日常生活和军务中,不可能不与维吾尔人打交道。我接触的维吾尔巴依,商人,教员等不少,更多接触了广大的“迪罕”(农民)。我问你是哪个民族,答“喀什人”“和田人”“巴楚人”等,强调地域,没有多么强烈的民族意识。当时,“三区革命”与新疆省政府达成协议组成联合政府。但军队改编没达成协议,北疆玛纳斯河以西仍然是“民族军”控制区。苏俄经常派人秘密潜入南疆,散发传单提出“打到国民党,赶走汉族人,东突厥斯坦万岁”。我曾经多次问当地人“你们是突厥人吗?”回答者往往一脸愠怒“谁说我们是突厥人?我们是维吾尔!”“我们不知道东突厥斯坦是干什么的!”房东甚至提醒我“以后再别问这个问题”。
维吾尔老百姓对我们很友好。1946年我妻子从兰州到新疆,我在伽师县夏普桃镇租了一个巴依的小院子。巴依叫约克达木,我叫他“约克巴依”。我一年中有半年在苏洪卡值勤,回一次伽师骑马走两天。妻子生活常常由巴依的女眷照顾,帮助买肉买菜,洗衣做饭等。洗衣服用羊油造的“胰子”,洗头用桃杏树上的胶。主食是馕,拉面,“曲曲儿”(馄饨),汤饭等,副食为牛羊肉,鸡,鱼,鸽子等,蔬菜很少,生活基本维吾尔化了。1948年儿子出生后,请了一位维吾尔中年妇女照顾。她是约克巴依的亲戚,十分干净,勤快,诚实,善良,与我妻子情同一家。可惜我没有记住她的名字。1949年初,我连调防英吉沙,在约克巴依家住了三年多,感情融洽,毫无隔阂。周围维吾尔邻居对我们也很友善,常常抢着抱我的胖儿子。
我接触的维吾尔上层人士比较复杂,大多数赞成“五族共和”,对苏俄持怀疑,排斥态度,其中一个重要原因是盛世才独裁统治背后是苏俄支持,“六大政策”核心是亲苏联共。还有原因是苏俄镇压地主富农,肃反,不断有白俄,地主等逃到新疆,引起新疆巴依富商的恐惧。只有极个别教员宣传“东突”理论,煽动闹事。但大家都知道其背后又是苏俄支持,没有多少号召力。
民国以来,多年战乱,新疆各族老百姓盼望安定,盼望踏踏实实种庄稼,牧牛羊,过日子。谁也不愿意在“三年一小反,五年一大反”的恐怖中活着。
维吾尔人重情义,礼貌周全,特别珍惜粮食;他们喜欢歌舞,喜欢热闹,信仰宗教,乐天知命。只要没有苏俄“东突”煽动,没有欺骗谣言,只要以心换心,待之以诚,我觉得他们很好相处。
我在南疆看到维吾尔知识分子穿西装领带,一身笔挺,头戴花帽,很有风度。上层女性夏天穿“布拉吉”,西装裙,比内地时髦。也有带面纱的,多为老年。
起义前后
我是国军下层军官,对新疆起义上层决策情况知道不多,许多事情是通过骑兵团长戴效戎知道的。戴团长夫人与我妻子同为兰州女子师范校友,又是甘肃同乡。“西出阳关无故人”,她俩结拜为姊妹。不少消息是通过“夫人”得来的,权当野史稗闻。
我们对国民党的失望是从抗战胜利开始的。我亲眼看到“新疆王”盛世才“劫收逆产”,据为私有,大发国难财。军队各级“吃空饷”,克扣军饷;有的军长师长在内地大城市有房产,别墅,有私家车,有私人厨师。而士兵常常欠饷,生活艰苦。
我进疆到哈密时发生一件事:1945年8月底,迪化发行“中央银行新疆流通劵”。当天上午有人发现其背后维文“中国突厥斯坦流通劵”,省府立即下令停止收回。我在哈密看到这种纸币,纸质很好,司机用来擦汽车的白金片。堂堂民国中央政府连个货币设计都把不住关,谈何治国!况且,据说这个货币的维文是麦斯武德翻译的,麦居然被委任新疆省主席!
内战爆发后,我们这些下级军官酒后交谈,对国民党非常失望:三民主义蒋委员长只实现了一条——民族主义,全民抗战,在美苏英支持下打败了日寇。民权没有实现,和谈破裂,国父主张的协商政治没有实行,人民的民主权利没有兑现。民生就更不要说了,军阀混战,抗战八年,军民死伤惨重,民不聊生。新疆自阿古伯入寇,同治回乱,沙俄入侵,中华民族元气大伤。民国以来,南北疆动乱,马仲英祸乱新疆,民族仇杀,百姓苦难到了极处!眼前,“民族军”隔玛纳斯河与国军对峙,不能再打了!陶总司令说,一旦枪响,必至地方糜烂,不可收拾!真是金石良言。
1948年内地“三大战役”解放军大获全胜,国军精锐丧失。我们已经明白新疆只有走和平解放之路,杨老将军说得好“认庙不认神”,“庙”就是中国,中华民族。军人守土有责,新疆不被分裂是不可动摇的底线。
新中国建立后,国民党新疆起义部队被改编为中国人民解放军第二十二兵团。“文革”中“造反派”说“九二五起义”是“假起义,真潜伏,等待第三次世界大战东山再起”等,这完全是颠倒历史,不懂军事政治常识。
我可以摸着良心说,国民党新疆军人与共产党没有仇恨,除了马呈祥的骑一师杀过红军西路军之外,我们部队与共产党没有打过仗,没有死过人。黄埔军校三年,我们没有接受反共教育,只知道共产党受苏俄支持,而苏俄与日寇是世仇,支持中国国民政府抗日。我们称八路军为“友军”,对八路军坚持敌后抗战心存敬意。坦白说,我们与苏俄支持的“东突”有仇,曾经血战,死伤惨重。1949年,新疆的局面是:我们被夹在两支强大军队之间,东有胜利之师解放军;西有装备精良的“民族军”。与谁开战都是死路,投向谁才是活路?陶总司令为我们选择了一条光明之路——和平起义,拥护共产党!祖宗留下的国土我们寸土没丢交给了新中国。
今天,有关新疆起义的回忆很多,历史已经很清楚了。我想补充一点从戴团长那里听来的传闻——
有人出主意,与“民族军”联合,效仿盛世才在哈密设“红八团”,阻止共军进疆,等待第三次世界大战爆发,扭转中国局面。陶总答,你看看西面那些人,黄头发,蓝眼睛,再看看东面的人,和我们一样黑头发,黑眼睛,黄皮肤。我们怎么能投向异族而抗拒自己的同胞呢!什么“第三次世界大战”痴人说梦!
有人顾虑起义后共产党会不会“秋后算账”,陶总说你们谁与共产党打过仗?七十八师,四十二师都没有。我与红军打过仗,五次围剿红军,我参加过三次。我不怕共产党“秋后算账”,你们有什么理由怕?告诉大家,共产党是很讲道理,讲政策的。我起义以后对共产党只提一个要求:交出部队,解甲归田,当个自食其力的农民。
“九二五起义”宣布后,陶总立即乘车即赴酒泉,面见彭总,王震将军,要求解放军快速进疆。有人认为当时局面失控,哈密,轮台相继发生部队士兵叛乱。这是一个原因,但还有一个原因:据传“民族军”曾经宣布“一个星期就可以攻占迪化”;和田也有消息,1933年曾经成立的“大伊斯兰国”将死灰复燃。只有解放军迅速进疆才能确保新疆不乱。陶总电传与彭总商定的起义政策,“既往不咎,待遇不变,量才录用,留去自由”。我部起义官兵人心安定,拥护陶总决策,拥护共产党。
有人说,陶总放走了叶诚,马呈祥,罗恕人,“是给自己留后路”。这是无稽之谈,可以说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叶诚的七十八师是胡宗南的嫡系,马呈祥的骑一师是马步芳的部队,罗是军统高层,在战与和这样的生死关头,陶总左右不了这两支主力部队。最后以黄金换其交出兵权,离开新疆出走,“不战而屈人之兵”,保证新疆和平解放。这个历史功绩怎么评价都不过分。陶总在酒泉面见王震,说其叶马罗还在南疆路途,尚未进昆仑山。王震立即表态,如果南疆走不通可以转回走内地,去香港。共产党可以放他们一条路。
新中国成立后,陶总任二十二兵团司令员,1954年任新疆兵团司令员。今天,新疆兵团最大最好的垦区——石河子垦区就是二十二兵团开发建设的。“守土有责,建设有功”是对新疆十万起义官兵的最中肯的评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