竟然有人对蔺相如完璧归赵不以为然
早在小学教材中,就已经有了完璧归赵和负荆请罪的现代文版本,使得莘莘学子从小就对蔺相如智勇双全、不计较私人恩怨的光辉形象有了深刻认识。到了高中语文书中,更是收录了太史公《史记.廉颇蔺相如列传》中的大段文字,再次讲述了完璧归赵、渑池相会、负荆请罪一系列的故事,将蔺相如维护国家尊严、识大体、明大义、不畏强暴的种种品质展现得淋漓尽致。完璧归赵是蔺相如的起点,将相和则是蔺相如的顶峰。在人们的一般印象中,蔺相如成为了忠义、爱国、智慧、宽容的化身。蔺相如也成为了千古名臣的杰出代表。
可是,也有人不这样看。
王世贞是明朝著名的文学家、史学家、书法家,是“后七子”之一,占据明朝文坛领袖的地位长达二十多年。在文学上,王世贞提出了“复古”的理论,在史学上,王世贞在考证历史事实与评判重大历史事件和人物方面都提出了许多别具一格、自成一家的新颖观点。《蔺相如完璧归赵论》如是。
与一般对蔺相如完璧归赵持肯定态度不同,王世贞从四个方面对蔺相如的所作所为提出了质疑:
首先,王世贞认为蔺相如的前后言行自相矛盾。早在秦国提出用十五座城池交换和氏璧时,赵国君臣一眼就看出了秦国开出的是张空头支票。城池土地是在战场上浴血拼杀换回来的,和氏璧再名贵、再稀罕,终究是中看不中用的器物,岂有将城池拱手送人之理?要是秦国提出用三座城池交换和氏璧,那可信度也高一些。赵国上下所苦恼的,是不知该怎么回复秦国。直接拒绝,显得太过生硬,不利于塑造赵国包容、友善、和谐共处的国际形象;派人去交涉,又担心在秦国的各种手段下白白丢了和氏璧,丢失国家核心利益。就在这时,蔺相如说话了。他说:“假如秦国送出城池但赵国不献上和氏璧,那么理亏在赵国;要是赵国献出和氏璧但秦国不交出城池,那么理亏在秦国。无论如何,咱们赵国得占着理。如果我出使秦国,那么要么带回城池,要么把和氏璧完好无损地带回来。”等到蔺相如到了秦国后,秦昭襄王第一次召见蔺相如,确实有想浑水摸鱼、顺走和氏璧的意思。但当蔺相如义正词严地表达抗议并以死相逼后,秦昭襄王答应在五天的斋戒后正式用城池换回和氏璧。但就在这一期间,蔺相如让人抄小路把和氏璧带回赵国。到了秦昭襄王再次接见时,蔺相如以“秦国难以令人信任”为由说明了自己拒绝交换的原因。在王世贞看来,秦昭襄王的确已经斋戒,并设下了九宾的礼节,无论他的内心想法如何,至少在表面上并没有撕破脸。在秦国尚未有公开违背承诺实际行动的前提下,蔺相如以“看情况你们一定会违约”的说辞提前收回交易货物,理亏就落到了赵国一边。蔺相如又哪里践行了自己对赵王提到的不能让赵国理亏的保证呢?
其次,王世贞批判蔺相如对当时的形势判断失误,从而造成了自己的决策失误。诚如上文所述,既然秦昭襄王已经进行了斋戒,设下了隆重的礼节,准备交换和氏璧,那么在这样的情势下,即便秦国方面有心赖账,却又要如何开口?就像你费尽心思从银行中提出大笔现金,小心翼翼地把保险箱拎到交易地点,结果却突然宣称“我没钱,我要赖账”,在这样的情形下,自己本人要做出这样的举动也是困难的。因此王世贞写道“秦王既按图以予城,又设九宾,斋而受璧,其势不得不予城”。蔺相如这时偷偷送回和氏璧的举动反倒授人口实。
再次,王世贞指出蔺相如用来批驳秦昭襄王的言语不恰当。蔺相如两次指责秦国不守信用时所采取的方式,都是揭秦国的老底,反复声称秦国自秦穆公以来秦国的二十多位君主历来不讲信义。王世贞为蔺相如量身打造了一套台词,蔺相如应该这样说道:“大王啊,您应该想想那十五座城池的百姓啊!他们可都是您的子民啊!您为什么要为了一块和氏璧抛弃他们呢?要是他们知道了,该有何感想呢?您这是赤裸裸地脱离群众、要璧不要脸啊!要是大王您为了一块和氏璧而失去了信用,那就更不值当了。您还不如把和氏璧让给赵国吧!”蔺相如应充分抓住秦国开出的条件中疏漏,进行有理有利有节的劝说,不应笼统地以“不守信”这样的空话来反驳。
最后,王世贞强调蔺相如对自己的行为可能带来的后果估计不足。蔺相如在秦昭襄王面前对其教训一番,自我感觉十分良好。王世贞却指出了这样一来可能会出现的两种后果。一方面,蔺相如个人肯定是有去无回,要为国捐躯了;另一方面,一旦秦国因此大举进攻赵国,破坏了地区稳定,于蔺相如个人,和赵国而言,都是难以承受的代价。
至于之后蔺相如在渑池之会中机智勇敢的表现,以及后来赵国将相之间成为刎颈之交的情节,王世贞采取了“天意”之说,认为蔺相如的好运来了挡都挡不住,怎么做都有利,怎么说都有理。
王世贞这番观点最大的可取之处,在于其突破了固有认识的条条框框,结合缜密的分析和大胆的假设,得出了带有创新性的结论。王世贞生活的年代,距战国七雄争霸已过去了一千七百多年,距司马迁完成《史记》也已经过去了一千五百多年,在人们对蔺相如完璧归赵一事达成某种约定俗成的公共认知的情况下,王世贞没有搞人云亦云和随波逐流,而是冒着被指责为“乱出风头”和“玷污先贤”的风险,深入严密地对历史事件加以解读,又不是一味地出奇出新,而是反复比较、谨慎论证。
王世贞对完璧归赵一事所提看法最大的局限性,在于王世贞的所有推论,都是建立在秦国不会以“太出格”的举动违背与赵国的诺言这一前提下,淡化甚至忽视了政治斗争、国与国交往的复杂性、残酷性。万一秦国真的“要璧不要脸”,蔺相如又该怎么办呢?此外,王世贞过于强调赵国在“理”方面的对错,而未加关注赵国在“利”上面的得失。
战国时期,群雄争霸,礼崩乐坏。各国之间尔虞我诈、勾心斗角,阴谋、阳谋一起上,无所不用其极。审视赵国与秦国之间围绕和氏璧展开的较量,应该站在一个更广阔的视角。秦国在秦惠文王时期大大削弱了楚国的势力,到了秦昭襄王的时候,韩国、魏国基本被收拾得差不多了,赵国成为秦国东进最大的障碍。特别是赵国自从赵武灵王胡服骑射以来,成为在与秦国的争斗中为数不多的没有吃过大亏的国家,秦昭襄王提出交换和氏璧的请求,本身就意味着秦国已经把战略重心转移到赵国身上,准备和赵国扳扳手腕。果不其然,在和氏璧交换风波后的几年中,秦、赵之间爆发了几次大规模交战。如果从这一角度来审视完璧归赵,蔺相如的举动明确给秦国发出信号: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要赵国主动向秦国屈服,不可能!纵观战国时期,赵国是在军力上与秦国打得最凶、实力最为接近的国家,要不是后来赵国的末代君主听信谗言、自毁长城,赵国的亡国还尚未可知。交换和氏璧事件没有胜利者和失败者之说。秦国通过此次经历了解了赵国的态度,对与赵国对抗的困难有了充足的心理准备;赵国在保住和氏璧的情况下,在秦国面前耍了把酷,玩了个大义凛然和暗度陈仓,也起到了扬国威、震敌国的作用。
倘若蔺相如对王世贞的这番高论地下有知,估计非但不会责怪后辈有损于自己的英名,反倒会审视、反思自己当初有无更好的应对之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