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乃武案审结奏折简述
清末杨乃武与葛毕氏(小白菜)合谋毒死亲夫葛品莲案,自同治十二年(1873)十月事发至光绪三年(1877)三月全部处理完毕,历时三年半。此案经浙江馀杭县知县一审,杭州府知府二审,浙江省按察使并巡抚衙门三审,钦差四审,刑部终审,共五次审理,最终谳明真相报结。该案事发偶然,当中并无索贿、教唆、挟私报复等情事。惟各级官员臆断、刑讯、懈弛、回护等多因酿成一果。
杨乃武案被列为清末四大奇案。本人以为其“曲折”胜于“奇处”。该案自始至终为朝野瞩目,案情版本流传众多。民间有《清代野记》、《馀杭大狱记》等个人笔记载述之。名宦翁同龢《翁文恭日记》,名流李慈铭《越缦堂日记》及《光绪东华录》等亦有记录。其中尤以清人沈桐生所辑《光绪政要》中有关杨乃武案较为详备,里面的奏折文牍具有档案史料价值。民初名流黄濬将以上各说分两篇载入其《花随人圣庵摭忆》,搜罗较全。此案枝蔓曲折,细说颇费篇幅。本人读黄濬所辑材料,尤对刑部尚书皂保审结奏折甚感兴趣。该奏折行文缜密、线索清晰、剖辟切理、拟处有据,可谓一篇详实的审结报告。又及“谕旨”提纲挈领明辨洞彻,亦颇可一读。
《光绪政要》云:“(光绪)三年二月,刑部尚书皂保等奏平反重案,按律定拟事:窃臣钦奉谕旨……”之后皆系皂保所述案件情节、审理过程、证据采信、拟处判决等文字。本篇不专门叙述案情,惟以涉事人员为条目,择录皂保奏折原文并附加本人说明。坊间传闻、无据之谈不取。
1、杨乃武:“杨乃武讯无与葛毕氏通奸确据,但就同食教经而论,亦属不知远嫌,又复诬指何春芳在葛家顽笑,虽因图脱己罪,并非有心陷害,究系狱囚诬指平人,有违定制,律应杖一百,业已革去举人,免其再议。”
以下援引皂保奏文中之“讯”字,皆系讯问审理之意。杨乃武乃馀杭县举人。同治十一年(1872)四月,本案死者葛品莲与其妇葛毕氏租赁杨乃武房屋同院居住。葛品莲为豆腐坊伙计,时常宿店中。杨乃武有时教葛毕氏读书并曾一起用餐,且不避讳他人。十二年闰六月,杨乃武欲增加房租,葛品莲与葛毕氏便另租房搬走。此后杨乃武与葛毕氏并无来往。此即为皂保奏折中“但就同食教经而论,亦属不知远嫌”所指。杨乃武遭诬陷而受刑,曾顺口说出有何春芳者在葛家与葛毕氏玩笑。此即为“诬指何春芳,虽因图脱己罪,并非有心陷害,究系狱囚诬指平人”之来源。杨乃武遭告后,依例,对举人不得刑讯。知县刘锡彤遂奏请革去杨乃武举人功名。杨乃武上述行为本该“杖一百”,但念其已被革去举人功名,遂免,且不恢复举人身份。
2、葛毕氏:“葛毕氏提供杨乃武商令谋毒本夫,讯由畏刑所致,惟与杨乃武同居时不避嫌疑,致招物议,众供佥同,虽无私奸实据,究属不守妇道,不应重律,拟杖八十。”
杨乃武蒙冤,系葛毕氏受刑后随口编造与杨乃武谋杀亲夫所致,而且几次供述相同。“同居时不避嫌疑”指葛、杨同院居住时杨乃武教其读经书并曾一起吃饭事,及葛毕氏平日行止略有轻浮之处。
3、刘锡彤:“此案刘锡彤因误认尸毒而刑逼葛毕氏,因葛毕氏妄供而拘拿杨乃武,因杨乃武妄供而传讯钱宝生,因钱宝生被诱捏结而枉葛毕氏、杨乃武死罪,以致陈鲁草率审详,杨昌濬照依起结,胡瑞澜迁就复奏。历次办审不实,皆轻信刘锡彤验报服毒,酿成冤狱,情节显然。……已革馀杭县知县刘锡彤,虽讯无狭仇索贿情事,惟始则任听仵作草率相验,继复捏报擦洗银针,涂改尸状,及刑逼葛毕氏等诬服,并嘱令章濬函致钱宝生诱勒具结,罗织成狱,仅依失于死罪未决本律拟结,殊觉轻纵,应请从重发往黑龙江效力赎罪,年逾七十,不准收赎。”
刘锡彤系馀杭知县,该案第一责任人。本人归纳其失处如下:(1)、接到死者葛品莲母亲报案后,轻信邻里捕风捉影之猜测把葛毕氏列为嫌疑犯。随后对葛毕氏拘拿刑讯,致葛毕氏承受不住皮肉之苦而随口诬供出杨乃武。(2)、带领本县仵作(旧时验尸官)沈祥验尸时未严格按程序执行,对所用试毒银针未用皂角擦拭干净,且轻易得出“中毒”结论。(3)、事发后,涂改“尸格”(验尸报告),将“口鼻流血”改为“七窍流血”,且谎称银针经过擦拭。(4)、凭葛毕氏供述拘拿杨乃武,且经革去举人功名后对杨用刑,致杨乃武屈打成招。(5)、刘锡彤及仵作认定死者系砒霜中毒,便追问杨乃武砒霜来源。杨乃武畏刑,便回忆曾路过仓前镇某钱姓爱仁堂药铺,随口说“买得钱宝生铺内红砒霜四十文,交给葛毕氏”等语。杭州知府陈鲁命刘锡彤录取药铺卖砒霜证据。刘锡彤担心爱仁堂药铺掌柜钱宝生不认,便恳请府衙幕友仓前人章濬给钱宝生写信,嘱其不必害怕,只说明情况即可。钱宝生来到馀杭县陈述根本没卖过砒霜,而且自己名字曰钱坦,从无钱宝生之名。刘锡彤遂开导钱宝生,发誓绝不拖累他。钱宝生不知此事涉及命案,以为买砒霜仅为毒老鼠,便依杨乃武所述出具卖砒霜虚假证言。刘锡彤并未让钱宝生与杨乃武对质,仅将钱宝生单方“证言”送交杭州知府陈鲁作为定案依据。(6)、刘锡彤仅根据不实证据,拟判葛毕氏凌迟,杨乃武斩立决,钱宝生杖责。(7)、省按察使蒯贺荪及巡抚杨昌濬审查时,命候补知县郑锡滜赴馀杭县密查。刘锡彤仍照原样禀复,无视且放过纠错改正机会。(8)、刑部将此案提审至北京后讯问刘锡彤,刘仍坚称不改。
刘锡彤身为知县审案,按律其罪过有三:(1)州县官审理可能判处死刑凌迟重案,且业已定罪报解上一级衙署,此错判行为称“失入”人罪。与此相对者称“失出”。术语合称“失出入人罪”。因过失将无罪者判为有罪,将轻罪轻者判为重罪,称“入罪”。将有罪判无罪,将重罪判轻罪称“出罪”。出入人罪分故意与过失,失入即表示过失。犯出入人罪者之量刑,以所出入人罪之轻重为标准。刘锡彤过失入人凌迟死罪,属于此罪中情节严重者。(2)因验尸验伤与实情不符,而影响判决结果者,按失入人罪论。首领官减吏典仵作刑一等处罚。刘锡彤属于首领官,当治罪,比照仵作减一等量刑。(3)承审官草率定案,证据无凭,枉入人罪者,革职。刘锡彤失入人死罪,幸好犯人未执行死刑,故只判其流刑(发黑龙江且不得赎回)。
4、陈鲁:“杭州知府陈鲁,于所属州县相验错误毫无觉察,及解府督审,率凭刑讯供具详定案,复不亲提钱宝生究明砒霜来历,实属草菅人命。……应依承审官草率定案证据无凭枉坐人罪例,拟以革职。”
陈鲁系杭州府知府。本案砒霜来源就是在陈鲁审查时杨乃武随口说出的,陈鲁本该传讯药铺钱宝生亲自核实,他却将此事交给刘锡彤,致使刘锡彤诱骗钱宝生承认卖过砒霜。陈鲁失察渎职,不亲自核实证人证言及相关证据,只听汇报看材料,轻信下属因刑讯所录口供。其行为属于缺乏证据而草率定案,失入人罪,革职。
5、杨昌濬、胡瑞澜:“巡抚杨昌濬,据详具题,不能查出冤情,京控交审,不能据实平反,意涉瞻徇。学政胡瑞澜,以特旨交审要案,所讯情节既有与原题不符之处,未能究诘致死根由、详加复验,草率奏结,几致二命惨罹中辟,惟均系大员,所有应得处分,恭候钦定。”
杨昌濬,字石泉,系浙江省巡抚,对一省政务负总责。“京控交审”指案犯家属至北京申诉,朝廷受理并下旨彻底审查。省按察使蒯贺荪审谳此案时杨昌濬亦亲自参,并派候补知县郑锡滜赴馀杭县密查,而郑锡滜未履行密查之责。杨昌濬身为一省巡抚或有袒护本省官员之念,审查案件时难免过于轻信本省各级职官。致错案未得审明。
胡瑞澜系省学政主管一省教育。清制,省学政不属于地方职官系列。胡瑞澜职任礼部侍郎,学政一职系中央派至地方临时担任。朝廷特旨胡瑞澜复审此案,其身份为钦差。钦差系一事一结并非地方实力大员。通常情况下,钦差一般不轻易得罪封疆大吏。所以在复查该案时,胡瑞澜过于信任或迁就地方职官。
鉴于杨昌濬、胡瑞澜均系大员,皂保奏折中未拟定处理意见,恭候钦定。对于皂保所奏,上谕云:“巡抚杨昌濬,据详具题,既不能查出冤情,迨京控复审,又不能据实平反,且于奉旨交胡瑞澜提讯,复以问官并无严刑逼供等词哓哓置辩,意存回护,尤属非是,侍郎胡瑞澜,于特旨交审要案,所讯情节既与原题不符,未能究诘根由、详加复验,率行奏结,殊属大负委任。杨昌濬、胡瑞澜均著即行革职。馀著照所拟完结。人命重案,罪名出入攸关,全在承审各员悉心研鞫,期无枉纵。此次葛品莲身死一案,该巡抚等审办不实,始终回护,几至二命惨罹重辟,殊出情理之外。嗣后各直省督抚等,于审办案件,务当督饬属员悉心研究,期于情真罪当,不得稍涉轻率,用副朝廷明慎用刑至意。钦此。”
6、蒯贺荪:“按察司蒯贺荪失入人罪,本干律例,业已病故。湖州知府锡光等复审此案,尚未拟结,均免置议。”
蒯贺荪系浙江省按察使,俗称臬台、臬司,系一省谳狱司法主官。朝廷谕旨“交杨昌濬同臬司亲提严讯,委湖州知府锡光等详鞫”,当时杨乃武、葛毕氏皆称冤枉,当堂翻供,而蒯贺荪与杨昌濬均未引起足够重视。案中,蒯贺荪卒,故不做追究。湖州知府锡光参审,他尚未出具个人意见,故免议。
7、沈祥:“仵作沈祥辨验不真,因口鼻内有血水流入眼耳,认作七窍流血,十指趾甲灰暗色,认作青黑色,用银针探入喉咙,作青黑色,致将发变颜色误作服毒。……此案仵作沈祥,率将病死发变尸身误报服毒,致人凌迟重罪,殊非寻常疏忽可比,合依检验不实,失人死罪,照例递减四等,拟杖八十,徒二年。”
该案葛品莲死亡时间系十月九日下午,刘锡彤带领仵作到现场时为十一日中午。当时虽为初冬,但南方天气温暖,十日夜间尸体已开始变软,口鼻内有痰血流出。十一日中午,沈祥验尸时见尸体发软,言称像鸦片中毒症状(现代法医学:人死后僵硬称“尸僵”,尸僵期过后即为“尸腐”。此尸体发软系已尸腐,而非中鸦片毒所致)。验毒银针亦未用皂角擦拭,沈祥不能确定死者所中何毒,遂含糊报称“服毒身死”。他未料到此案可能失入人凌迟重罪,属于重大疏忽,故拟判“杖八十,徒二年”。
关于仵作职守问题,本人录一段祝善诒《馀杭大狱记》所载情节存此。该案全部涉案人员及证据提解北京后,刑部、都察院、大理寺三法司及顺天府所辖州县仵作悉数到场验尸。一老仵作取死者囟门骨一块儿对着太阳一看,即唱报:“此人实系病死,非服毒也。”遂斥责沈祥道:“你验尸时看见什么了就确定是中毒死亡?”沈祥答:“我等原不肯填写验尸单,然而长官意见不敢不遵。”老仵作道:“这是什么话!长官不懂验尸,全靠吾辈悉心区别。即便长官有其他想法,亦应该力争,你充其量不过革职。而你怵于长官权威故意迁就,以让别人获罪取媚长官,等于杀人。”
8、沈彩泉:“刘锡彤门丁沈彩泉,在尸场与仵作争论坚持砒毒,实属任意妄为,合依长随倚官滋事怂令妄为累及本官罪致流者与同罪律,拟杖一百流三千里。”
沈彩泉系刘锡彤门丁,即仆役随从。“长随”在明代系宦官名,清代指官场所雇佣之仆人。在现场验尸时,仵作沈祥怀疑死者系烟毒。沈彩泉听人传言死者暴亡系葛毕氏毒死的,便先入为主随口妄言。大烟中毒一般是吞服自杀,不合投毒状况,沈彩泉遂在现场与仵作争议不是烟毒。他纯属捕风捉影无端生事抖机灵儿,致其本官刘锡彤获罪流刑。依例,他与本官同罪,故拟判处“杖一百流三千里”。
9、边葆诚、罗子森、顾湛恒、龚世潼、郑锡滜:“宁波知府边葆诚、嘉兴知县罗子森、候补知县顾湛恒、龚世潼,经学政委审此案,未能彻底根究,依附原起;候补知县郑锡滜,巡抚派令密查案情,并不详细访查,率以无冤无滥会同原问官含糊禀复,厥咎惟均,俱应依承审草率定案证据无凭枉坐人罪例,各拟革职。”
朝廷特旨学政胡瑞澜复审此案时,又调边葆诚、罗子森、顾湛恒、龚世潼随同审理。此四人显然未尽同审之责,习惯惟依附长官意见,草率附会以致被革职。
10、沈喻氏:“沈喻氏因伊子速死可疑,喊求相验,并未指供何人谋毒,与诬告人谋死人命不同,且府谳时妄供盘出谋毒各情,系由痛子情切所致,应与诬告人死罪未决满流加徒律上量减一等,拟杖一百总徒四年。”
沈喻氏系死者葛品莲之母,本名葛喻氏,葛品莲之父死后改嫁沈体仁,遂名沈喻氏。葛品莲死亡前,沈喻氏在场。葛品莲咽气后她给儿子换衣服,查看尸体毫无异样,对医生诊断“痧胀致死”并无疑意。后有人说“速死可疑”,沈喻氏联想起他人议论葛毕氏轻浮,便怀疑有别情。遂以儿子死因不明于十月十一日晨,请人代写状子到县衙正式报案。当她听说葛毕氏供认谋毒自己儿子,虽心中明知情节不符,而急于为子报仇,即附和葛毕氏所供述,如此就与她报案时所陈述内容相抵触。报官时,沈喻氏只请求验尸,一不知是否中毒,二不知何人投毒,三不知所谓杨乃武、葛毕氏合谋。之后沈喻氏并不知葛毕氏所供乃刑讯所逼,便随之改变说法,致诬陷他人酿罪。好在被诬陷者未被执行死刑,故判处沈喻氏在流刑下减一等,即徒刑。徒刑最高三年,加徒即“杖一百,总徒四年。”
另,皂保奏曰:“臣等诚恐原审各员有怀挟私仇勒索教供情事,讯据杨乃武,坚称伊与知县及役吏人等素无干涉事件,毫无嫌怨。研诘刘锡彤,供与杨乃武无仇,实系葛毕氏自行诬报,且杨乃武于十一日夜间甫经到案,次日即行详革,如果意在索诈,自必缓办详文,既欲挟案作赃,断不肯未及十日即行解府,审办委无勒诈重情。质杨乃武,亦称前供既得串诬索诈等情,系因图脱己罪,捏词妄诉,并无其事,实不能指出诈赃确据。……并据葛毕氏供,因县官刑求与何人来往谋毒本夫,一时想不出人,遂供将从前同住之杨乃武供出,委非挟嫌陷害,亦非官役教令诬报。并据刘锡彤供称,卖砒之钱宝生,系凭杨乃武所供传讯,如果是伊串嘱,断无名字不符之理。现经钱宝生之母姚氏供称,伊子名唤钱坦,向无宝生名字,铺伙杨小桥供亦相同,可为杨乃武畏刑妄供之证。”
以上系皂保就此案是否涉及索贿、教唆、挟仇报复等情节的查证过程及结果,诸情事皆不存在。至于坊间传闻刘锡彤之子与杨乃武争风吃醋,杨乃武与葛毕氏相好等属街谈巷议,本人未见官方文献载述。
此案最终审明原因有三:1、清代最重命案。朝廷恪守“勿杀一不辜”之古训,屡下“人命重案”、“彻底根究”、“悉心研究”、“毋稍含混”等谕旨,督导审办。2、都察院御史及刑部司官几次奏请严查。3、杨乃武妻杨詹氏及胞姐叶杨氏两次到刑部及都察院申诉,即所谓“京控”,引起刑部司官及御史重视。
有人认为,此案得以昭雪有司法、政治双重原因。司法原因即古人慎杀之传统。政治原因则是枢臣与疆臣权势较量。朝廷不允许地方大员把持一方、拥权自重、袒护下属。本人以为不论出于何种原因,每个案件公正审理的结果最重要。司法与政治原本一体,司法清则政治明。就寻常百姓而言,惟冤屈能够昭雪正义得到伸张才事关切身又耳目可及。其他高调大言非妄即虚真假难辨,不关百姓事。至于枢臣、疆臣间权力分配制衡,非局外人所能置喙,多言无益亦无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