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前一直想不太明白自己为何如此钟情于宋词。在词的生活化方面,喜爱的程度甚至超过了对唐诗的喜爱。原先以为那是因为词脱掉了诗的庄重礼服,换上便装,可以没有顾忌地尽量抒发自己心底蕴蓄的私情,真实、自然、率性的缘故。但最近看了《大宋文臣的非正常生活》一书,才恍然明白,其实,在心底,是艳羡宋代文人在词中所表达的诗意化的生存方式。
《大宋文臣的非正常生活》一书的作者王镜轮说,“我看来,在唐、宋、明三个朝代中,宋代文人是对天地自然与人的心灵最有感应的一群人,唐代文人的生活环境受太多的马蹄和尘土的影响,不够舒适,对心灵的感受不如宋人细致,因为来不及;明代有太多的禁忌,又要背诵太多前人的优秀篇章,影响到他们的自信。再者我认为,看一个社会文明程度高不高,一个指标就是要看其中文化人活得悠闲自在与否。”确实,太祖誓不杀士大夫的律令,使宋朝文臣活得比其他任何一个朝代的文职官员都自由、潇洒甚至大胆。在宽松的环境下,宋代的许多文人过的是一种回归自然的逸趣人生,诗意、真实,浪漫,是一些最能与“天地精神往来”的人。
而今的我们,生活中行色匆匆,能有闲暇远离尘嚣走进自然怀抱的机会已然很少。可宋代这些文人的生活,一部分就是陶醉在大自然里。春天花发,他们便赏花春游。尤其是第一批花儿开放,文人们是没有理由不陶醉的,于是,一定要约了友人花下摆酒,不如此就是对花儿的怠慢。不仅赏花,还要头上带花,令人觉得好笑的是,这些带花的男人,都是年纪不轻的男人,想想看,满脸皱纹,头发稀疏的男人带上花是怎样的情景。譬如咱们熟悉的苏东坡,中晚年就开始谢顶,他三十几岁他就自称“翁”,可他在诗中说自己“老来簪花不自羞。”何止苏东坡,那时从皇帝到大臣,都是这样爱花惜花,皇帝本人总是率先把花儿戴在头上,于是大臣们也纷纷效仿,君臣共簪花,是当时京城春游一景。
除了热爱大自然,写诗、读书也是文人的生活内容。与我们今天的读书不同,宋代大臣的诗书生活基本没什么功利色彩。诗书就是生活的目的。(真真羡煞我也)每次春游赏花,皇帝都要倡导大臣们作诗。聚会、宴会,饮食是次要的,主要是赏景作诗。而且“诗”是入餐券。参加宴会的人要先作诗,能写出佳句才可进入。文人见面,不论在书房还是在野外,寒暄之后的话题一般都要转到诗书上,互相问:“近读何书?”文士们的一项娱乐,就是掉书袋,看谁的大脑图书馆装得多,检索得快。咱们熟悉的女词人 李清照和丈夫赵明城,每天吃完晚饭,都要烹一壶茶,然后一边面对着整理完的史书,互相出题,看谁回答正确,胜者先喝茶。下雪天,夫妻还要去踏雪觅诗。多么浪漫的诗书生活呵,而今的莘莘学子大多都将读书作文看作是考试晋升的敲门砖,自然觉得是苦差事,哪还有古人读书的意趣。
宋代,从皇帝到士大夫们,大多浪漫,很会享受生活,入世做官,出世做仙,把人生营建得有声有色。如宋太祖赵匡胤贵为皇帝,却喜欢夜晚出宫漫游。大名鼎鼎的欧阳修,作为朝廷重臣,集风雅词客为一身,既关心吏治,居官尽职,又将人生与朋友一同宴乐看作最重要的乐事。晚年更为潇洒,在滁洲过上了仙翁生活,每日以闲适饮酒为乐,以醉眼观山水,以山水酌酒,号称醉翁,那篇《醉翁亭记》,写出了他潇洒自若,旷达自放,及时行乐的生活。在滁洲任上时,欧阳修曾命令幕府的僚属在山谷中种满花卉,下属请示要种那些花,欧阳修批示道:“浅红深白宜相间,先后仍须次第栽。我欲四时携酒去,莫教一日不花开。”和苏东坡一样,他是最懂得诗意化生存的,无论何种境遇,都当仁不让地追求自然风雅的生活。
世人都说“安居乐业”,可当时,名士的房子不仅仅是为了居住,更是为了风雅,清贫不妨碍风雅。上饶文士徐釐(li同厘)在溪边筑室,名为“竹庄”,水亭间做一小亭。每天喝酒写诗,负气豪爽,名句有“直须座上千种酒,浇起胸中万卷书。”南宋名臣杨万里致仕后回到老家,住在老屋,屋子已经破旧,仅能遮风蔽雨。杨万里执意不加修缮,自赞道:“江风索我吟,山月唤我饮。醉倒落花前,天地为衾枕。”又自逊说:“只有一罪不赦,唐突明月清风。”呵呵,何等的洒脱豪迈。君不知,风雨飘摇的屋子,竟也是名士风度之一种呢。
在感情生活上,宋人的恋情、心境又是恣放的。即使是王公将相、达官贵族也会在词中毫无顾忌的表现自己的恋情,他们不象以前若干文人诗歌那样,还带着“犹抱琵琶半遮面”的躲躲闪闪、羞羞答答之态,他们的词在爱情自白上是相当强烈真率的。如柳永的《蝶恋花》词有云:“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更有苏轼为官妓题诗,“情未尽,老先催,人生可真咍”,苏轼还多次携妓冶游;欧阳修赏花赏月赏佳人,喜欢替那些美貌多情的女性抒发心声,如那些人们熟悉的句子:“一寸相思万千绪,人间没个安排处”;“泪眼问花花不语,乱红飞过秋千去”等;甚至像范仲淹这样“先天下之忧而忧”的名臣,也迷恋雏妓,写“年年长有别离恨”的诗句,并最终把看官妓纳为自己的小妾。与官妓交游,就是宋代文人风花雪月生活的一部分。
如此种种风流韵事,宋词作为一部宋人社会整体心理的“心灵文献”就并不奇怪了,遂想起晚年,陈寅恪在失明膑足的情况下,依然对宋文化之美念兹在兹:'天水(即赵宋)一朝之文化,竟为我民族遗留之瑰宝。'(见《赠蒋秉南序》)'六朝及天水一代思想最为自由,文章亦臻上乘。'(见《论再生缘》)众所周知,在历史上,宋代是偏安文弱之朝;另一方面,我们又不得不承认,宋代是人的主体特显光辉的时代,是文化主体意识最为高涨的时代,正因为如此,才有了陈寅恪先生所说的宋代文化的“造极”。
“杏花疏影里,吹笛到天明”;
“斜阳外,寒鸦万点,流水绕孤村”;
“落絮无声春堕泪,行云有影月含羞”;
“淮南皓月冷千山,冥冥归去无人管”;
“谁教岁岁红莲夜,两处沉吟各自知”;
“落日楼头,断鸿声里,江南游子”;
“一川明月疏星,浣纱人影娉婷”;
“想当年、金戈铁马,气吞万里如虎。”
“今年花胜去年红,可惜明年花更好,知与谁同?”
……
长长短短的句子,曲折细腻的情感,一位又一位词人将生命的感悟慢慢嵌在人生的格律中,一首首,一阕阕,我仿佛看到多情的宋代词人于阡陌柳花歌台舞榭中,按管调弦,曼舞低吟。词,几成“情”的世界,所有的情感,似乎在千百年前就被词人只用寥寥数笔写尽了!“淡语皆有味,浅语皆有致”(晏几道),我想,只有懂得红尘乐趣;挚爱生命,能尽情挥洒自己生命热情的文人,才能如此将生活诗意化,才能吟颂出如此情致独具、风华绝代的词句。
收却纶竿落照红,秋风宁为剪芙蓉。
人淡淡,水蒙蒙,吹入芦花短笛中。
宋代文人的诗意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