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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红军郜晋英
【作者】:陈平  【发布时间】:2016-02-25

 

1999年初春,我走在乌鲁木齐市光明路上。思绪随着春天的消息而飞扬:五十年前在这座城市里发生了改写新疆历史的“九•二五”起义,陶峙岳率七万国民党将士投向光明;六十三年前,中国工农红军血战河西走廊,全军覆没,残部仅数百人进入哈密……
这两件事在我脑海中叠影,凸现出一个刚毅的面容,如在显影液中曝过光的照片,由模糊而逐渐清晰。他名叫郜晋英。我在光明路边一座旧楼里拜访了他。他曾与我父母在木华里(现四十二团)开荒屯垦,他的儿子曾是我的小伙伴。我惊讶地听这位年近八旬的老人能清晰而准确地叙说六十年前的事。血与火的残酷战争和九死一生的传奇经历说得那么平淡、那么冷静,仿佛他挺直的腰杆能支撑起任何大山的重压,仿佛他钢铁的意志能经受住千百度烈火的熔炼。
他是西路军一名普通的少年红军,他是隐藏在国民党“九•二五”起义七万将士中唯一的红军战士……
1932年元月,鄂豫皖交界的大别山麓,薄雪奇冷,阴风刺骨。夜里枪声,时疏时密。破屋稻草中瑟缩着两个乞儿,一阵枪声一阵颤抖。
天刚放亮,两个乞儿饥饿难忍,悄悄摸出村子。稻田里横七竖八倒着国民党兵尸体,两乞儿惊恐退回村子。一队衣衫杂乱破旧的士兵忙着吃饭,两孩子蓬头垢面,伸出枯枝般的手。“来,吃吧!”一位精瘦黝黑的年轻军人热情招呼着。听口音两个乞儿是河南光山人。年轻军人说:“小老乡,当红军吧。跟我们走。”
个子稍高的乞儿忽闪着乌亮的眼睛说:“当兵?你们要吗?”“要”,那个军人说:“能走动路就要。”“那我得告诉我娘一声。”军人说要抓紧时间,明天要转移。
“转移?”乞儿不懂啥意思,捉摸着是“走”。当兵能吃饱,不然就冻死饿死。要当兵能走路就行?讨饭哪天不走二三十里,咱不惧。
老人精神矍铄,慨叹:“我还不知道红军是什么队伍,就跟着跑了。那时最早一道军事命令——‘突围’!我都不懂。啥叫‘突围’?……后来懂了。”
这是一支什么样的部队!十几支杂牌步枪,大刀长矛,有人甚至扛着竹茅——竹子烤干漫上桐油削尖。原汗原味的“揭竿而起。”
但是“打土豪分田地”竟使这支队伍摧不垮打不烂,散而复聚,灭而又兴。
“突围”就是跑,朝着夜色、草丛、野林勾着腰跑;就是在梦中被枪声惊醒狂奔……
193210月,郜晋英已是红四军少年国际团卫生队一名小护士,时年十二岁。部队向川西转移,深山荒岭,破棚无人。小块地里苞谷红薯无人收,聊以果腹。
那天下小雪,部队经过一个小坝子。连长下令每人带一捆稻草,翻一座小山。夜宿山顶,天气突变。士兵紧缩在稻草里,雪透单衣,寒气刺骨。后半夜山下枪响,郜晋英一骨碌从稻草中爬起来就跑。回头一看,薄薄的稻草勾勒出一个个僵硬的凸起——他们永远不能执行连长的命令“突围”了。
1933年元旦,部队来到川北一个叫苦草坝的山村。生活改善了,有时菜里有了猪肉。他被编入十师医院当看护兵。
六十多年过去,老人回忆当年,炯炯有神,屈指朗朗道:“那时入川红军口号是‘打倒田颂尧,赤化川江’,后来提出‘打倒五大军阀’,是田颂尧、杨森、刘湘、刘文辉、邓锡侯。”
红十师打广元。郜晋英年龄小,身体单薄,交给他的任务是把前线的伤员护送到苦草坝医院。路上要走好几天,沿途有苏维埃政府安排农民家里吃住。
一场大战,伤兵逾千。医生护士换药,他给伤员抬胳膊抬腿。常常从天亮到天黑,累得站不起来。梦中伤口的流血燃烧,心疼颤抖。
田颂尧被打垮了,根据地在扩大。
“雪皑皑,夜茫茫;高原寒,炊断粮。红军都是钢铁汉,千锤百炼不怕难。雪山低头迎远客,草毯泥毡扎营盘。”
1935年深秋,红十师踏上长征路。郜晋英是医院里年龄最小的兵。女院长陈宝琴干练洒脱,文化水平高。全院只有她有一匹马。她很少骑马,马上驮满药品器械。每次行军前,她要招呼:“郜晋英,跟着我。”过雪山时,陈院长亲自牵马,叫他紧紧拉住马尾巴。马尾巴维系了他幼小的生命。
过草地时,马已没有了。小小草地竟走了十天。天老是阴沉沉的,冷雨如麻。温柔的水滩隐藏着狰狞的泥沼,火闷青烟无热气。三两人背靠背,长夜沾湿何由彻。早晨,集体号一响,顿时有哭声,背靠背一夜的战友无言离去了。
他默默地走,木然地走,不知道明天是否活着,不知道路还要走多久。
走到班佑,他惊喜地发现人间烟火,房子是红柳条编成墙糊上牛粪。藏民逃走了。干牛粪烧火,有热汤喝了。在草地如果有一碗热汤,也许背靠背的战友不会倒下。
人的生死有时竟系于极平常的细微之物。
他被挑选为师长王友钧的勤务兵。一个多月后,王师长率兵攻打包坐。敌人阵地在半山坡上,子弹如倒悬的死神的扇子,一阵炙热的风过来,一个个战士倒下。王师长暴怒起来,操起机枪架在警卫员肩上仰射敌人。战士们呐喊着冲向山坡。这时,一发子弹射中王师长头部……惨烈的一幕在他心中定格。
他又回到十师医院。
红四军与中央红军会合后,部队不进不退。后又分手。中央红军急急北上,红四军却掉头南下返川西。几十年后他才知道张国焘闹分裂,可苦了红军战士。川西已不是军阀的乌合之众,而是装备精良的中央军。
他第一次见到飞机,这钢铁怪鸟在恐怖的啸声中制造死亡。部队一退再退,退至西康,不得不再次北上。他又一次过草地。这次是夏天,一条小河涨水了。他们在河边等了六七天,煮灰灰菜吃,无油无盐,有人浮肿了。河水稍落,他们手拉手过河。河水齐胸,如刀刺骨。突然一个浪头打来,人群四散。他被冲走呛了几口水,头昏眼花,软软下沉。仰望高天流云,怎甘心年轻的生命在这里悄然结束……
一位红军首长策马顺流追来,跃入急流,大喝“抓住马”!他拼命尽全力向瘦马激起的浪花扑过去,首长一把抓住了他。
救命的首长叫什么,不知道。红军里这种事太多了。活了就好。再走,往北……
 “北上抗日”变成“打通国际路线。”1936年,红军遇到凶悍的马家军。红四方面军组成西路军进入狭长的河西走廊。
这是冬季的一天,红军被马家军骑兵重重包围在陇西小县洮洲。县城外两里路山坡上有座被红军攻占的大碉堡,以石砌成,上下两层。与县城成犄角之势,火力交叉,使马家军伤亡惨重。守堡红军一个连仅余三四十人。
又击退了马家军的进攻,枪声暂歇。他跟着护士排长从县城到大碉堡运伤员。在碉堡外躺着受伤的师长,师长被抬下去时突然欠身对他说:“小鬼,跟我进城去吧。”
“不”,他倔犟地说,“我要跟着我们排长。”
后来,他才领悟师长为啥要带走他——他年龄这么小,而师长知道碉堡很快将失守。
血色太阳西沉。守堡红军弹尽援绝,枪声沉寂,只听到风的呼啸声。他从枪眼望去,马家军高声咒骂着玩舞着柳叶刀。“出来!滚出来……”
幸存的红军战士默默地从炸塌的洞里出去。他也跟在后面。刚出洞口,突然一声狼嗥,大刀闪过血光,两名战士倒下!他本能地退回洞口,躲在碉堡角落里,头紧抵着胸前,等着大刀砍下……
急促的马靴声,大刀的丁当声,粗野的咒骂声。一个马家兵发现了他,举起了滴血的大刀。他紧闭双眼,最后时刻到来了,突然,有个汉族军官喊道“尕娃别杀”!马家兵悻悻地收了刀,喝令他出去集合。
他成了年龄最小的俘虏,被捆着押往西宁。不久,在俘虏营里,他听难友说西路军溃败已尽。
是年寒冬,两千多红军俘虏被押去修兰州至张掖的公路。过祁连山时天降大雪,几百人冻死冻伤。吃的黑豆面,喝的盐水。早晨,上山砍柴烧化冻石;中午,用十字镐刨掉石头。硬是把“十八盘”山路改为“八盘。”
老人沉痛地说:“曾经有逃跑的念头,但是,往哪里跑?部队已经没有了。逃跑的人一开口说话就暴露身份。抓回来就‘打背花’,两膊张开捆住,用皮鞭抽脊背,四五十下就没命了……”
人是黄河的浪花。你蹦你跳,改不了潮流。只有触壶口、跃龙门,九曲十八弯。
洞中方数月,世上已千年。他在战俘营丝毫不知“西安事变”、“七七事变”爆发,丝毫不知黄河洪流已改变了浪花的命运。1938年的一天,他突然被通知“释放”“入伍”,来到国民党一九一师一一三团卫生队当看护。原来,抗战全面爆发,国民党兵员不足,从战俘中挑选年轻人补充空额。他知道了国共合作,红军已改编为国民革命军第八路军。共产党也从此没有消息了。
他干着卫生队里最脏最累的活,但与战俘营相比已是“天堂”了。没有皮鞭刺刀,没有死神虎视眈眈,他开始读书了。
他学识字是在红军队伍里开始的。红军装备很差,战斗频繁,但从不放松学文化。行军时黑板背在身后;文化教员牺牲了再换一个。他凭着这点极薄的文化底子,开始读深奥的医学书。
抗战胜利了,兰州万众欢腾,他却在思考自己该往哪里走。当红军的经历使他在这里被视为“异已”,没有舒心的日子。他暗暗萌发一个念头:到一个没有人知道自己经历的地方去,凭医道济世立身。
兰州街头,巧遇一河南老乡,是国民党新疆警备区联勤总部运输大队长。洽谈十分投机。那位大队长指给他一条发达之路,去新疆,那里技术人才奇缺。
半年之后,他出现在西北偏远的疏勒县,在联勤总部二五○医院当医生。没有人知道他的经历,恭敬称他为“医官。”不久,他佩戴上少尉军衔。
疏勒小城,汉回维杂居,汉民不多。不久,汉民流传说,联勤总部医院有个河南医官,年轻稳重,不吃请,不收红包,态度和气,有求必应,悄悄给点“洋药”不收钱。好人难得呀!
一位祖籍天津的老太太请他到家里看过病。忽一日在街上拦住他说:“我打听过你,你是个好人,你托个人来提亲吧……”
这位老太太的孙女成了他生死与共相濡以沫的妻子。
1949925日,新疆国民党军政人员宣布起义。人民解放军二军年底抵达喀什。
郜晋英被编入二军医院。他详细谈了自己当红军的经历,不仅起义的同事们大吃一惊,而且解放军负责审查的领导也似信非信。没有任何人也没有档案能证明他曾是红军,只是听他自己说了。负责审干的领导特意找到几位红四方面军和西路军的干部,听他说得“像不像。”听完之后,几位老红军激动地连连点头说,没有爬过雪山走过草地、没有血战河西走廊的人是编不出那些生动的经历的。
二军医院副院长廖云湘热情地对他说:“你回到自己的队伍里来了,好好干。西路军的事是路线问题,士兵没有责任。”
他被送到乌鲁木齐学习进修。1954年,他随南疆军区生产管理处转入新疆生产建设兵团。
在岳普湖、伽师、巴楚、莎车、麦盖提五县交界处有个叫木华里的地方,杂草丛生,三面沙丘。解放初,作恶多端的巴依(地主)、罪犯,纷纷藏匿于此。解放军二军的一个营进驻这里,屯垦生产。到1954年发展成前进总场木华里分场。战士和家属们喝碱水、吃粗粮,风沙大,病号多,要求上级派一名好医生来。
郜晋英自愿报名来到交通偏僻、生活条件很差的木华里分场。走路是他从红军时代锻炼的看家本领。他翻沙包,走碱滩,从一个连队到另一个连队。战士们在哪里开荒,他的红十字包出现在哪里。婴儿在地窝子呱呱坠地,他走出地窝子拥抱大漠日出。
他光荣加入中国共产党。农场党委书记、老八路马尔斌说,郜晋英同志当红军五年,历史清楚。路线问题,士兵没有责任。他被俘后没有变节行为……
老人神采飞扬,自豪地说:“表决时全票通过,没有一个不举手的。”
1966年,“文革”风暴席卷贫瘠的木华里。郜晋英被批斗、游街。黑牌子上赫然写着“大叛徒、大内奸、走资派。”
想不通啊!怎么能想得通!
夜深人静,他躺在菜窖的草堆上望着缝隙的星光,检讨自己的一生。别的不说,“走资派”的鲜血曾输给多少人……
一位干部胃部大出血,他在抢救时抽出自己的鲜血注入病人血管;一位刚进疆的上海女知青功能性子宫出血,昏迷不醒,他边抢救边伸出胳膊命令护士“抽!再抽……”
什么“给国民党残渣余孽看病开好药态度好,给贫下中农看病开差药态度坏!”笑话!看病只有对症下药,哪有对出身成分下药?造反派早请示晚汇报,可偏偏忘了毛主席领导的红军给负伤的白军士兵治伤呢。
尽管“文革”中把他打入“牛棚”,尽管大字报铺天盖地,但我从感情深处无法接受他是“大叛徒”的罪名。那天,我在喀什四十二团招待所院子里和一群人聊天,大门里进来一个精神病人,满身污垢,脏发蓬乱,臭气扑鼻。众人一起喊道:“滚开!”那个病人惊骇倒退,磨蹭出门。这时,谁也没注意到有一个人避开人群,低头出去追上那个病人,悄悄塞给他两个馒头。那人黑乎乎的手抓过馒头边跑边塞进嘴里。
送馒头的人姓郜名晋英,时年无职务,在“牛鬼蛇神”班挨批斗。当时一幕,深深刻在我脑海中。他不像“走资派”;“走资派”对贫苦人没有这样的感情……
荒唐岁月说荒唐。
有一天早上,郜晋英来打扫病房。这间病房住的是场革委会B副主任。他默默地扫地。B皱着眉头说:“老郜,今天给我打的针特别难受。这里鼓了个包。”“你打的什么针?”“青霉素。打了好几天,没有今天这个感觉呀。”郜晋英轻轻从床底扫出一个玻璃瓶,B说:“就是这个瓶子。”他仔细一看不禁哑然失笑,护士错把给隔壁病房一妇女的保胎针打给B了。“革委会领导人”可不是寻常人物。B火冒三丈,不由自主地想到“阶级斗争的新动向。”郜晋英真诚地说,女护士是上海支边青年,没受过专门医务训练,出身好,挑来当护士的。出了差错个别批评一下,改了就好。况且,保胎针对男人没有什么大的损害(当然不可长期使用)。
B被感动了,那位女护士自恃“根红苗壮”,在批斗会上多次扬臂高呼要“打倒”他;而他却以德报怨,真诚待人。后来,B支持“解放”郜晋英,对他态度大变。
后来发生的事使群众发出呼吁“解放郜队长。”
1968年,“革命风暴”未能抵挡住病菌侵袭,小儿麻疹传染迅猛。
一个个年轻妈妈抱着软塌塌的孩子,来找正在打土块的郜晋英:“救救俺孩子……”
他赶牛车打草,烈日下打土块,再苦再累也没有看到病魔折磨的孩子那么焦心。爬雪山、过草地为的啥!不就是为救老百姓吗?行医多年,他常常忍不住对孩子母亲发火:“你怎把孩子带成这样?你不会带为啥不好好学?”在他眼中孩子不仅是个人的而是祖国的、人民的。
“孩子有救,但不能拖延。我没有处方权……”
妻子找丈夫,丈夫找领导,纷纷要求为了救孩子,恢复郜队长的处方权。
卫生队革委会请示团场革委会。团场革委会主任直来直去说:“你们看不好的病为啥不让人家看!”
这一句话砸到问题实处。郜晋英恢复了处方权,疫情不久得到控制,七八十例小儿麻疹无一死亡。
回顾当年夜以继日,抢救病孩时情景,老人淡淡地说:“我的本事是党给的,当群众有病时,我怎能不尽心尽力去救治呢……”
1975年兵团撤销了建制,人心涣散。
1979年,地方纷纷到兵团挖人才。郜晋英被调到叶城县当医院院长,离开了他为之辛苦工作二十三年的四十二团场。
二十年过去,老人回顾一生最感欣尉的有两件事:一是不论他走到哪里群众都对他好。当年他被“关牛棚”挨批斗,没有一个老军垦动手打他。他去赶牛车打草,有的群众告诉他哪里有割好的草,去装车就是了。1981年他返回四十二团,汽车停在商店门口,立刻有许多群众闻讯而来,一双双长满老茧的手紧紧握住了他的手,一张张激动的笑脸热情呼唤着“郜队长。”他的眼睛湿润了……
第二件事是,他的四个儿子一个女儿个个有出息:大儿子瑞民在伊梨某部任政治处主任,中校军衔,转业到宁波海关工作。二儿子瑞林任叶城县副县长,后进藏与孔繁森在阿里工作,现任自治区技术监督局局长助理。三儿子瑞青任喀什副市长。四儿子瑞宏在克拉玛依任副秘书长。女儿瑞萍在石油管理局职工总院副主任医师。
老人赞叹说:“孩子们都争气……”
1999年,乌鲁木齐市光明路。在瑞林家中老人与我握别。他腰挺直,双目有神,言语清晰,稳重乐观。半日畅谈,毫无倦意。
是什么力量支撑着历尽风雪雷霆的苍松?是什么信仰吸引他九死无悔的追求?
我仰望蓝天,街道两边新建高层突兀而起,耸飞云霄,楼房幻化成戴八角帽的少年红军,和声轰鸣一个伟人的宏亮湘音:“天欲坠,赖以柱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