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漠中的眼镜
沙漠是我童年的部分。家与沙漠的距离只在落日与黑夜的时间间隔里。幼小的我随着两个哥哥,许多伙伴都曾享受过沙漠的滋味……
一条由穿天的杨树覆盖着的浓荫的排渠两边,是厚厚的尘土加上车撤深印的路面。我们顺着渠中翻滚的黄泥水,一路飞土地拿着家中的洋芋、红薯、苞谷等,翻过这条大渠的闸口,一转弯过了桥,沙漠便在眼前了。
我们望着枯裂断残的老红柳,那是大人已把主枝拿回家剩下的残骸。往里再走上2公里,就有郁郁的细叶梧桐树——那才是我们栖身的场所。我们先后散开,此时沙漠中让人有一种认识:有树才是阴面,一走出树荫,立即进入一片再无遮拦的沙漠阔地。大的沙丘一层一层,走上去往下望,沙棱一浪一浪,仿佛沙海中有一只魔力的手特意制造的。我们兴高采烈地从高处跃下,享受一种冲浪的妙觉,一头脸的沙和烫人的温度,鞋自然早已像是长了脚不知去处。我们嘻嘻哈哈,分别将带来的东西放入最高处埋好,你推我跳地玩上半小时。然后所有的饥肠都能感到食物喷香。吃完饭,我们开始探索,在走了几圈后,我们发现自己在沙漠里像一只蒙了眼的驴,来回就围着一样的圈,最后总能从这里发现开始的足迹。
直至疲倦和单调阵阵袭来,我们赶紧往回去,找一些枯干的柳棒,这样可以使父母减少打骂的理由。
黄昏的太阳,丝毫没有倦意,仿佛是从蓝天中掉下的心脏,不舍余力地将整个沙海涂抹成绚红的果实,沙岭的翻波此时因为阴暗显出独有的沉静和温柔;丰厚之处显出莫名的底蕴,更有一种驱除杂音的气质。我们铭记下这一刻,脚步更匆忙地跑到闸口边,听见流水声,看到远处烟霭在树排那边散漫,转过弯道,连队的喂马场有一条便道。
我们冲进马场,马场共分两排,约200米长,40米宽,由一间土房和用红柳木棒围成的。我们到这里,总有种自投罗网的感觉,仿佛每匹马或骡子都会抓人。它们的叫声里都含着一种因空旷而带来的回声。
每每最能让人有所顾忌的是那间孤独的小屋,是因为我们感到神秘的是住在土屋的人,是和我们平常见到的大人不太一样的人。他总戴着一副眼镜,因为度数高,被几个大哥哥说带了两个“瓶底盖”。衣服是我们少见的中山装,但袖口、领口,衣摆角都像涂了厚厚蜡油的深灰色,被大人叫做“老油条”的人。我猜也许他经常吃油条弄的,难道我们都没有油条吃,因为他戴了眼镜而能独吃吗?这也是神秘之处。
终于一次,我跟在哥哥后面走进了他的土屋。推开厚腻油污的门,立即一阵嗡嗡苍蝇的声音迎面而来,迎着几缕看不出眼的纱窗透过的阳光,我看清苍蝇群下的土炉中一口锅上凌乱放着一锅碗筷,待我从昏暗中看清人时,哥哥已和他对话,我注意到他用手抚了好几次眼镜。因为镜片太厚而看不清眼神,只开见一刹那白色的光闪过。我只站了一会,一种局促感和不安立即涌上心头。那宽旷的马场像有一种吸引力,仿佛这儿是一只小小的牢狱。我看见他俩打开床下的一只黑黑的一个木箱……我不想再呆下去,跨出油腻没棱没角的门槛出去了。我想见到一匹马,或者非常健康的骡子,可此时全无踪迹,我突然想到了水渠,赶忙跑出了马场,哥哥什么时候回来也不知道。
日后,哥哥说起“油条”时,我就想起了那翻着油污发亮扶眼镜的手,指甲挺长。哥哥说“他是高度近视眼”。“那为什么呢?”我睁着眼睛,“他有好多书,会写毛笔字,会吹口琴,是个上海复旦大学生。”哥哥用极其少见的羡慕的口气。“哦,那人家怎么都叫他‘老油条’呢?”,我不以为然地说。妈妈听我们的对话,用浓浓的四川口音说:“连队出工,别个完了,他都完不了。每个组都不要他,说他脸皮厚,人又脏,又不急,都叫他‘老油条’,没有人知道他的名字,只好让他去守马圈。小娃儿,少去学他!”我踏实了。
又有一天,哥哥和一帮大点男孩,可能又从马场回来了,满身的神秘和兴奋,只听见他们小声地谈论诗歌“生命诚可贵,爱情价更高”。“哎!什么是爱情?”“我看到这本《红岩》中谈到过这个词……”哗哗翻书声,挤头看。这有什么意思呢?我跑了。
晚上,哥哥说:“小娃,你听过口琴吗?”“没有。”“今天我们听老油条吹了,真好听。”“真的吗?”“反正他今天吹的特别长,还掉了眼泪。”“为什么?”“他在看一封信,来回看,又反复吹。”“他家的信吗?”哥哥说:“就是,他用上海话跟我们说了一串,不太懂,可能是父母来的信,说家中父亲不在了,兄弟姐妹都不在。”我问:“他有家吗?”哥哥说:“反正他说他的老婆已经两年没有写过一封信了。”“那你今天借到书了吗?”“今天,没敢开口了,听他一会说,一会吹琴。我们走的时候他还在吹……”
第二天中午,我不经意地看见回到家中的大人一边用一个大碗拼命地往嘴里灌着清水,一边说了一句:“老油条死了。”我和哥哥都吓了一跳。哥哥迅速跑出门,等大人吃完饭睡了午觉下地去了好久他才回家。我看见他失神的眼睛,一边说一边翻枕下的书:“他在马场里上吊啦。还是昨天他们听他吹琴的地方。眼睛还戴着,信纸被撕碎了,洒了一地。”“那你借的书呢?”“不知道,”哥哥低下头,“他的书还有好多在我们这里。”过了一会,他顿了一下:“别给爸妈说,我把口琴拿回来了,还有一枚毛主席的像章,这个给你,别说。”我接过一看,一枚透红的铁底,蓝色的帽子,白净微笑的主席像,特别是像章上的眼神,很慈祥。忽然间我都有些吃惊,我怎么没有看清“老油条”的眼神。仿佛给我的印象只是一件油腻的中山服和一直不停扶眼镜的手。
奇怪的是,每当我再从那个马场经过时,却再也不觉得宽旷的马场那么吓人了。我望着马场高高的衡梁,干燥的沙漠风不断吹打着那扇小屋的木门,静静地矗立的土坯房忽然像有了一个归宿的主人。
我哥哥学会了吹口琴,他爱看书也影响了我。我们从四年级起就一起集钱订各种杂志。后来哥哥上了大学,也没有停止订阅《十月》和《散文》这两种杂志。我最终也走出了这个在塔里木沙漠边缘的连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