排头兵
对我父亲的称谓虽然很多,但我最喜欢这个词:排头兵。
排头兵是什么?
请听:“立----正!向右看----齐!”看那右边的第一个就是排头兵。他必须精神抖擞,气宇轩昂,衣冠整齐,相貌堂堂。不是吗?你们要向他看齐呀。一个排是这样,一个连,一个团,一个师,一个军,一个国家呢?让我们好好想一想,如何当好排头兵,首先要以身作则,要自我约束,要自己检点,不能窝囊,不能无能,不能小气。排头兵是榜样,是样板,是模范,是大使,是示范,是代表。
当我阅读排头兵父亲的时候,我遇到了一个挑战,啊,不是挑战,是机遇。如果要读懂我的父亲,必须先读懂父亲为之奋斗一生,奉献一生的这片土地的那个群体。当我决定从一个人的天地进入一个群体天地时,我被他们的事迹深深感动了。
这些被当地民众称之为“儿子娃娃”的男子汉,在一爿爿冬暖夏凉的地窝子里安个家,清晨军号一响就起床,跑步来到荒野上,把枪支架在田头上,把摘去了领章帽徽的黄军装挂在枪架上,用拿惯了枪的手握起坎土曼,开荒了!他们用一场战争解放了黄土地,他们要用另一场战争改变黄土地的模样。
一花独放不是春,百花争荣艳阳天。群星闪耀映绿洲,方知沧海变桑田。今日农六师的兵团人,不仅是新疆人,也不仅是老军垦,而是拥有全国31个省区及港澳台地区,包括多元文化、24个民族的28万人的绿洲新移民。
我记下了他们中出类拔萃者的典型代表。他们每一个人都是一个五彩的世界,一本千秋不朽的书。让我们按着时序,来个如数家珍吧----
杨保孝,从1949年到1958年,从战斗到生产荣立特等功4次、一等功四次、三等功2次,至于劳动模范、先进生产者、学习模范、优秀党员多少次,连他自己都记不清了。他最难忘的是毛主席奖励给他的一支半自动步枪,上面刻着“奖给人民英雄”六个字,只可惜“文革”中被缴获了。他退休前还是一〇三团一连副连长,他在开荒时,有个外号叫“气死牛”。1983年,著名作家魏钢焰去看他,问他有什么想法。他痛心地说:“俺为党做的事太少,这腿又不灵便,往后要给农场添麻烦了。”
张拴柱,第一批拓荒者之一,八一农场军垦第一犁的牵犁者之一。1962年被选为兵团劳动模范,赴北京参加国庆典礼,受到毛泽东、周恩来、刘少奇接见,之后赴上海参观。来回差旅费387元,时值困难时期,他和老伴商量自己掏了。这一年,他业余打土坯2万块、盖羊圈240平方米、积肥13万公斤,割草5吨多,全部无偿地献给了农场。
袁文春,原是猛进农场水稻丰产组组长。1958年种植100亩水稻,单产435公斤,此后一心扑在水稻栽培上。是在农垦田里成长出来的水稻专家。1964年赴坦桑尼亚共和国执行援外,做水稻种植技术指导两年。曾获兵团二级劳模、自治区先进生产者。
李淑兰,从1959年支边到八一农场当职工。1983年超额82%完成本职工作,还业余打草5329公斤,积肥10.6万公斤,拾麦穗344公斤,全部无偿交连队。连队给她发奖金182元,她捐给团支部,让给青年们买些书。
张彩申,1966年转业到大黄山煤矿任财务科出纳。1967年5月10日,3号井发生瓦斯爆炸,他三次下井救人,最后因体力不支,掉入井下牺牲。
陈庆潮,共青团农场三十户派出所所长。1998年5月的一天驾车回场,见和平渠激流中有两名维吾尔青年正在水中挣扎,他纵身跳入渠水,奋力救出溺水者。人们追问他姓名和单位,他只说:“我是人民警察。”
罗绍堂,六十年代因“海外关系”蒙受凄苦。1989年5月,在台湾福特汽车公司当董事长的舅父得知外甥处境,给他寄来了7.5万美元。罗绍堂全部借给团场发展生产。
罗在国、杨开群,一对走西口的“盲流”,兵团农场收留了他们,他们十年没进过城,1400个公休日没有休息。1980年两人月收入64元,过上了安稳日子。改革开放后,他俩靠勤劳养猪脱了贫。1981年听到故乡四川发生洪水,立即把银行的全部积蓄1200元,连本带利全部寄给灾区民众,但没署名。直到对方向昌吉州银行查询,方才知道是这对夫妇的善举。
张裕功,一〇一团14连普通农工。扎根边疆,在平凡的工作岗位上,为建设农场勤勤恳恳地工作了23年。患病临终前,将自已积攒的1000元存款支票、210元现金、200多斤粮票、150元菜票、三个月工资240元、总共1631.04元全部留给连队。他握住教导员的手说:“奖励那些为农场幸勤工作的好同志,但千万别给那些懒鬼花。”
樊明,军户农场老职工,得知同场职工丁从军夫妻家境困难,儿子丁航民又患不治之症逝世,从1993年开始,每月按时以“丁航民战友”名义,寄钱给丁从军夫妇。直到部队领导到农场来看望老人,才解开了这个谜。
许明杰,军户农场政委,为全面推行承包责任制,他与六队回族农工冶德发兄弟两家、实验队回族农工马登海兄第等五家结成对子,帮助他们脱了贫。哈族牧工毛拉不会种地,头年亏了几千元。他教他锄草、浇水,帮他借钱买生产资科。终于盈利脱贫。毛拉说:“许政委救了我们全家。”
李梦桃,上海知青到偏远的北塔山牧场二队当医生。把四十二年的青春知识汗水心血全部献给了边境牧民。1999年12月,被自治区授于“吴登云式的医务工作者”称号;2001年7月1日,获“全国优秀共产党员。”
周春山,天津知青1965年到一〇三团二连。初冬到老龙河打苇子,他跳进冰水中苦干。一人拉一辆人力车,行程百里。被评为“优秀支边青年”。1968年患白血病,回天津治病一段,要求出院返疆,带病工作。1973年4月,跳进水渠堵漏,然后日夜奋战在防洪第一线,最后疲惫不堪,病累交加而逝世,实践了他“我不能把最后的生命消耗在病床上,我要为边疆农垦多做点贡献”的誓愿。
远得山,猛进农场第一作业站畜牧队长。身体力行,在1959年困难时期创造了生猪繁育率1600%以上,成活率96%的成绩。他利用空闲开荒100亩,种植苜蓿,挤时间打草、捡菜叶35万多斤,使牲畜渡过难关,上交利润6万多元。荣获兵团二级劳模、自治区先进生产者。“文革”中诬陷他是假劳模,惨遭迫害,受尽折磨。1975年退休后继续为国家做贡献。1977年以来,每年种水稻50亩,平均单产687斤,全部无偿交给国家。
王长娃、冯粉堂,一〇六团二连牧工,为农场放好牧的同时,夫妇俩起早贪黑,自已动手修建了一座300多平方米,不仅能避风遮雨,而且冬暖夏凉的棚圈,还在羊圈附近开垦出3亩多耕地,饲养了40多头猪。1980年耕地扩大到13亩,种植苜蓿和饲料。夫妇俩把所有这些收获,全部无偿地上缴给连队,连门前一棵苹果树上第一次结的7个苹果,他送给连队托儿所。王长娃被评为“全国劳动模范”,冯粉堂被授于“全国三·八红旗手”。1996年中央电视台、新疆电视台专程来采访,王长娃一定要我父亲和他在一起。
阿哈提,一〇八团场民族连连长,所在连队属贫困地区,生产条件差,人均收入不到300元。1990年上任后从扫盲入手,传授科技知识,推广农牧业生产技术,经过八年努力,粮食单产由50公斤提高到300公斤;职均收入达到3740元、人均收入1202元。连队脱贫奔小康,他本人荣获全国“民族团结先进个人”称号,受到江泽民主席的亲切接见。
毋庸置疑,在这个中老年英模群体中,我父亲是他们公认的排头兵。
讲述了这么多的“老兵”之后,我要向读者介绍排在这支队伍最末尾的一位新时代的年轻兵,他叫赵勇强,曾给我父亲当过通讯员,现在是新疆最最知名企业特变电集团房地产公司董事长、高级专家、总经济师。
我和小赵是同代人,他小时候长得英俊,很帅,有气质。1976年“文革”结束调到父亲身边工作,到1978年考入大学离开。他工作认真,勤俭朴实,他照顾我父亲的生活、身体,父亲很关心他的学习进步,就像父亲对儿子一样。
“我小时候最大的愿望就是学会开车技术。司令知道后对我说,要有文化,要有学问。这句话影响了我一辈子。当时,我对文化,学问这个词的含义还不大明白,再说,文化大革命不就是革文化学问的命吗?我很害怕文化学问,所以选择开车。1977年恢复高考,我心动了,还是他那句话引发的,第二年,我萌动了想参加高考的愿望,他极力支持我争取,终于考上了新疆煤校,虽然不太有名,但我从此走进文化,钻研学问了。”
回忆往事,小赵用一句话概括:“王副司令是我人生的第一位老师,也是我一生做人的典范。”
1993年8月18日,我父亲参加乌鲁木齐机电大厦暨皇朝大酒店开业,同去的还有自治区人大主任阿不冬·尼牙孜、区党委副书记栗寿山。这是一位民营企业创建的,老板徐杰原是农六师一〇三团农工,1985年走出绿洲,走进市场,博击商海,从一间小铁皮房的知青门市部起家,创业乌鲁木齐,组建皇朝企业集团,被称为“商海一杰”。他的事业获得成功,一靠党的改革开放政策;二靠个人拼博进取。他荣获国家五·一劳动模范。发言人是位资深记者,他说:“皇朝集团公司白手起家,安置200多名待业青年,无偿资助36名少数民族贫困辍学生重返校园。别看徐杰先生今天西服领带,可当年他是拉着平板车送货,泥里水里一步一爬地走过来的,他是兵团精神兵团人的实践者。”
会后,我父亲又参加了自治区工商联民营企业家的一次聚会并共进午餐。参加会议的有好几位来自兵团的民营企业家,他们见到我父亲来了,十分高兴,纷纷向他倾叙自己的创业历程。
王素珍女士就是一个典型。她原在农六师一〇七团务农,极左时期一家九口,生活十分艰辛。改革开放后,从1981年开始贩服装、卖哈密瓜,南下海南岛搞房地产,创业成功组建起资产数亿元的中飞集团,为第二故乡一〇七团子校捐款67万元修建教学楼,被兵团授于“捐资助学模范”。
我父亲为他们以兵团精神创业成功而高兴,称赞他们:“保持和发扬了兵团艰苦朴素的好传统和好作风。”
一个叫“张百万”的企业家站起向我父亲敬酒提议:“我们希望用王副司令的敬业精神,清廉作风创业!”
大家齐声赞同。从不饮酒的我父亲也泯了一口。这位倡议者是从兵团工一师出来的,本名叫张忠言,也是劳动模范。
席间,大家随便交谈闲聊。见他们谈得很火热,新疆电台一位现场采访的电台记者插了一句:
“你们这一代劳模是名利双收,当年的劳模可全是无私奉献。”
张忠言点头称是:“那倒是真的,可是虽然时代不同了,但道德精神不能变。”
那位记者又说:“农六师有个王长娃,为连队养羊,业余开了三亩荒地,种的黄豆一粒不留全交公,连门前一棵苹果树上结的七颗苹果也送到托儿所,我写过他的专访。”
张忠言若有所思:“他现在哪儿?生活得怎么样?”
“他是一〇六团二连职工,全国优秀共产党员。退休后,师里特别照顾他,让搬到五家渠住。生活得还不错,只是妻子冯粉堂病了,瘫在床上六年了,起居很不方便。她当过全国三·八红旗手,我对他们关心不够。”我父亲说,“老王是个优秀共产党员,我们要好好向他学习。”
一个星期之后,张忠言开着他的车,带着礼品,来到五家渠,邀请我父亲一起来到王长娃的家。新劳模老劳模促膝谈心。
张忠言说:“你永远是我学习的榜样。”
“我实在没做什么。”王长娃指着我父亲说,“他才是我们学习的榜样。”
临别时,张忠言留给王长娃9000元钱:“这是给大嫂治病的。”
一个月后,张忠言又开着他的车,载着一位医学院教授为冯粉堂看病来了。
去年六月王长娃听说我父亲去世他不信,等到真的不在了,他悲痛极了,跑到灵堂前失声痛哭:“你走得太早了,太早了!”
王长娃叔叔比我父亲小,今年79岁,但身子骨很硬朗。冯阿姨已去世了,孩子却大了,孙子也有了,四代同堂住在一爿小院落里,生活得很好。我们去拜访他。说起我父亲他又哭了。我劝他保重身体,他边擦泪水边说:
“我是过粮关时从甘肃逃荒流窜到新疆的,兵团农场收留了我们,在马桥子安了新家,生儿育女,日子过得顺。可‘文革’了,要打倒赵王姜贺哩,有你爸。我们想不通:‘为啥总要把好人打倒哩?’‘是毛主席号召的,你是劳动模范,要代头。’革命造反派把我喊去训了一顿。我不敢吭声了。闹了一阵子,给你爸落实政策,到石河子去重新工作了。有一年秋天,他带着个干事,来到马桥农场时,特地来到二连,到我家坐。刚坐了会儿,一碗茶功夫,一群造反派来抓他,把他抓走了。我们很难过。可他一声没吭。直到打倒‘四人帮’后,他第三次上台,回到农六师工作,时常来看我。我问他那次是咋回事?他说,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咱们向前看。你父亲是刀子嘴,豆腐心,他一生正直,一辈子从不占便宜。我一个普通工人,我月工资81元,老婆45元,加起来一百多元,七个娃儿,我们能养活。我们把开荒地种的粮食,业余养的猪全交给连队,自己买猪肉吃。别人说我傻,我说我愿意傻。你爸那么大的官都不贪,我为什么要占便宜哩?他是我的榜样。”
说起不占便宜,王长娃叔叔讲起的一件件小事,却让我永生难忘----
“1964年3月,我到连队王会计那儿领工资。回到家,算来算去多了2角。王会计发完工资结账,怎么也兑不上。自查了三天三夜,还是兑不上账。这时,我敲门进去,递上2角钱,对他说:‘给,我的工资多了两毛。’王会计双手握住我的手和2角钱:‘我兑了三天,账清不了,这回好了,你救了我的命!’
“1965年,我在三场界公路上拾了5元钱,到处找,到处问,找了半个多月,原来是我们连连长的儿子丢的,钱还给了他。他到处说:‘王长娃是个大好人。’
“去年冬天,我到市场买菜,给了50元钱,摊主找了钱,我往兜里一揣,回到家一数,多找了25元,我又冒着雪赶回市场,找了大半天,才找到卖菜的,把25元钱还了她。”
“这都是向你父亲学的。”王长娃讲这句话时的神情,让我感受到了什么是真心信赖和无限的虔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