麦子熟了
“远处蔚蓝天空下,涌动着金色的麦浪……”
歌未哼完,一大片金黄的麦浪已向我们袭来,起起伏伏,摄人心魂。这山坳,高岗,沟畔——这希望的黄土地上,万头攒动,熠熠闪光。蝴蝶和蜻蜓在海面上舞蹈、嬉戏。风微微的,夹杂着泥土的腥味、麦子的芳香。
作为一个农民的孩子,我一直很惭愧,我似乎没有将麦子放在内心的最深处。当我逐渐在城市里找不到自己的时候,很幸运的是又一次见到了六月熟透了芒种的麦子。多少年过去了,因为新的工作的需要,我重新有了握镰的机会。这样的机会我是断然不敢也不会错过的。麦浪滚滚,美不胜收,而收割,确也是一件技术活儿。腿不能伸直,也不能完全蹲下去。左胳膊挽起一片麦秆,右手握住镰刀用力一割。割好的,要整齐放在地上,方便打捆。手中的镰刀,在麦田里穿梭,灵巧如翔翅的燕子,游离于笑语、欢歌和汗水之间。二三十人齐上阵。侧耳聆听,镰刀闪闪,弹奏着麦垄编制的琴弦,沙沙的响声,悦耳的旋律,将这个大朝乡高山间的小乡村一层层覆盖,弥漫出幸福吉祥。
一位单腿截肢,一位双眼失明,郭知仁老两口相互搀扶着站在田埂,微笑着,佝偻的身子如同沉甸甸的弯着腰的麦穗。涤荡的微风代言了老两口的喜悦和梦想。不,是和他们一样一辈子守在乡间,守在土地上的农人的喜悦和梦想。和麦子一样真诚、坦诚、实诚。
握住镰刀,握住麦收,握住劳动,就是握住了最优秀的生活品质。我一直这么觉着。融入深刻而厚实的土地,熟悉麦子,熟悉每一粒粮食对于人类生存的全部意义,就熟悉了村庄、农民及像郭知仁夫妇一样的留守老人的博大的心语。
拖着一天的劳累回到钢筋与水泥构筑、蓝玻璃与铝合金镶嵌的现代气息浓厚的办公室里,格外满足。轻抚手上点点隆起的血泡,这难道不正是最接近老茧的透明的思想吗?窗外,布谷鸟催收催种的鸣叫再次滴落在我的稿纸上。尽管烦俗的事务像麦子一样,一茬茬地等着我收我种,容不下我太多的怀想。然而,我的思绪还是被牵引着,回到了跟在母亲身后乐颠乐颠拾捡麦穗的童年。
秋收之后的土地散发着新鲜的玉米秸秆的清甜气息。
家里的老黄牛慢慢悠悠地,父亲给它套上犁铧,鞭子轻轻一甩,便和阳光对接了。吆喝一声,老牛抬起头,眯一下眼睛,做一次深呼吸,土地便被一犁犁切开了。新耕的土地袒露出丰腴的肌肤,懒洋洋地熟睡几日。等节气一到,随着父亲挥动的手臂和铿锵的步伐,结实而饱满的麦种穿过深秋的空气抵达生命的家园。田野上一阵阵金色的雨在秋阳里一闪一闪,映着父亲脸上荡开的微笑的涟漪。
家乡的冬天极冷,冰雪占据整个儿季节。儿时,我总是担心冰雪下的麦子宝宝会被冻着。“冬天麦盖三层被,来年枕着馒头睡”母亲的安慰让我得以宽心。果然,麦子波澜不惊地活着,从容迈过寒冬的门槛,第一个探出绿色的小手与春天相拥。清纯的麦苗相依相扶、牵牵连连,一直铺的很远很远。瞬间,田野绿遍,大地尽染。麦苗拔节、麦穗扬花,大自然的语言,常常将我稚嫩的思绪诱惑得上下翻飞。感觉刚刚还在如芳草般的麦苗上打过滚,摔过跟头,一转眼,麦芒就开始扎手了。调皮的我会偷偷从麦秆里抽出麦穗,贪婪吮吸里面甜甜的汁液。慢慢胆儿大起来,便会采摘一把麦穗,在火上烤一会儿,等皮发黑,放在手里搓搓,用嘴吹飞麦糠,剩下的就是黑乎乎的手心里躺着的浓郁喷香的麦仁了。我是无论如何也拒绝不了那天然味道的。
夏收是和老天在赛跑。村民们总会在天蒙蒙亮的时刻,带好所有家什,将健康的强壮的身体弯折于长满针芒的麦田里,直到日落西山,才会扬起落满灰尘的脸,伸展疲倦的早已麻木的腰梁,咧开黑糊糊的嘴憨憨的笑。看母亲割麦是一件赏心悦目的事。瞧瞧,一手抡开镰刀,一手揽麦入怀,镰刀贴着地皮,划出一道优美的弧线。瞬间,麦子也像我一样扑倒在母亲温暖的怀里。顺手,母亲抽出一绺,就势将他们翻转过来,捆好。父亲则为麦子备好行囊,走进炊烟袅袅的村庄。
麦粒打下来之后,需要暴晒几天。出于好玩,我每天早上总是抢着用耙子摊开麦子,中午翻翻,下午还得堆成麦堆,然后装袋。最后一次收的时候,需要筛子筛一遍。母亲裹着头巾,吃力地摇晃着大筛子,把含有麦糠的抓出来,秕一点的或者有些灰尘的都会漏到筛子下边,再用簸箕弄干净。我要帮忙将麦子装进袋子,站得久了,腿生疼生疼的。我想,父母肯定全身都是疼的。在那个还不富裕的年代,母亲总是用她魔术般手将磨出的面粉变作美味的食物。馒头、大饼、酸菜手擀面……也就是那时,舌头和肠胃开始有了记忆,珍藏在心灵深处。想家时,我总是翻肠倒肚的去回想、回味。妈妈的味道,麦子的味道。
从播种到入仓,父母从不浪费一粒麦子,精心呵护。我知道,普通而神圣、朴素而雅致的麦子,是农人心中永远的崇拜。麦子,一粒草籽,经神农始祖精心打磨,经阳光、空气和水分滋养浸润,流入人间饥饿的口袋,化作满腹沉甸甸的能量,变成世间温暖无比的粮仓。又最终回到土地,抽出满地金黄灿烂的麦浪,数千年舒展着农人的目光。籽粒饱满,便是农人最优秀的杰作。一幅幅作品承载着农人世代最理想的夙愿,和水稻、大豆、玉米一起,构成了亘古至今的农业文明,浩瀚,璀璨。正是如此,才使得老有所养,幼有所教,民为之民,江山为之江山。
我终于明白,我是一株粘着故乡泥土长在城市的麦子,绵绵的根系永远扎在故乡的心里。离开家乡的这些年,我无数梦见自己植根于乡土的沃野,经历漫长冬季的涅磐,用我的成熟和丰腴、用我千百年来和土地一样不改的浅褐色肌肤绘就一幅壮烈的图腾,倒伏在农人的怀里,芳香在岁月的流痕里,沸腾在乡村的月月年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