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首页 > 文化印象 > 正文
鲁迅逝世80周年 | 鲁迅离世后,挚友许寿裳将自己的怀念写成一本书,却在出版不久后遭遇暗杀
【作者】:  【发布时间】:2016-10-24

许寿裳遗墨 
世上误解鲁迅者,往往以为其心胸偏狭,喜怒无常,似乎不可接近。自鲁迅逝世后,敬仰他的一些人,也多只强调其“横眉冷对”的一面,把先生塑造成近于不食人间烟火的圣人。这其实均离鲁迅世界甚远,误读与曲解,延伸了无数年间,未曾间断。而反对他的人,为数也不少,我曾编过《被亵渎的鲁迅》一书,将攻击他的文章汇成一册,当代青年人如细读一遍,便可知理解先生之难。其实,鲁迅在日常生活中,随和的地方很多,系难得的真性情中人。周作人很了解其兄的这一个性,在鲁迅逝世二十周年的时候,曾写过一篇《鲁迅的笑》,描绘了鲁迅对于友人和青少年和善的笑容。我觉得此文很是中肯,比鲁迅在世的最后十年间,他谈及长兄的所有文字均公允,是实在的表达。鲁迅的平易的一面,友善的一面,终于被揭示了出来。我想,写此篇文章时,周作人的心态,也多少有些自悔之情吧?当年也恰恰是他与亲哥哥结怨分手,误解之深,一时难拔。亲兄弟尚且如此,世人要真正进人鲁迅的真实世界,岂不更难?
但鲁迅一生中是交过许多挚友的。老年的、中年的、青年的均有;政坛的、学界的、文人圈的,可谓多矣。我翻阅先生的书信集,常常把目光落到许寿裳那里,便觉得两人,确乎情同手足,从留学日本开始,一直到生命结束,交往之多,之深,时间之长,都是值得回味的。如要了解鲁迅内心最真切的一面,看看他致许寿裳的信,便可略知一二了。
许寿裳(1883-1948.2.18),字季茀,号上遂,绍兴赵家坂人,现代传记作家、学者
许寿裳生于1883年,绍兴人,字季黻,也作季茀、季市,号上遂。他与鲁迅相识,是1902年。那时两人同在东京的弘文学院,鲁迅为江南班,许寿裳在浙江班。因为是同乡,年岁相仿,且性情相投,两人日常便交往甚多,遂成挚友。我们现在欲了解鲁迅的早期留学生活,许寿裳后来留下的几本回忆录,是最权威的资料。周作人对此,也持肯定态度。因为那些叙述,填补了鲁迅生平史料的一些空白。
许寿裳引起鲁迅的好感,是为人的忠厚,他性情温和,老诚,办事认真。许寿裳则觉得鲁迅个性很强,善解人意。更主要的,是有智慧过人。在远离祖国的日子里,他们曾相依为命,甚至同住一起,鲁迅个性中的深刻的一面,许寿裳较为理解。所以此后各个时期,两人均交往频繁,虽时常各居一地,不在一起,但彼此的帮助是很大的。
许寿裳眼里的鲁迅,平凡中见出高大,心底是敬佩再三的。1903年,鲁迅把《自题小像》赠与他,此诗不只流露出对祖国的感怀心情,亦多少有共勉的因素。那时两个人常跑各种书店,学外文,听讲演,同去跟章太炎学习,彼此心境,颇为熟悉。鲁迅读书有所得时,最愿和寿裳交谈,其中很重要的思想,最先得到感应的,便是这位同乡。所以,如果不是许寿裳后来记录了那段生活,鲁迅早年思想研究,不知要留下多少空白。许多年来,研究者疏理鲁迅遗产,便不得不引证许寿裳的诸多资料,这些都是可信的真言。看许寿裳遗文,可感到鲁迅当年的音容笑貌,其情其态,自然跃出,为弥足珍贵的文字。那文字不是盲从的吹捧,没有伪饰的东西,日常生活中的鲁迅,被许寿裳还原了许多,读之,如暖风吹来,有深切的快意,不了解鲁迅的人,是难以写出的。
鲁迅与许寿裳的友谊,固然有同乡之情,但同道的因素,恐怕最大吧。他去仙台学医,后弃医从文,内心的苦衷都是讲给许寿裳的。1903年,许寿裳编《浙江潮》杂志,最先想到的撰稿人,便是鲁迅,而鲁迅最早编译的文章,如《斯巴达之魂》《哀尘》,就发表于该刊之中。后许寿裳归国,鲁迅的工作,亦为这位老乡所荐。鲁迅去教育部工作,也得力于许寿裳之推举。他们在教育部期间,友情很深。“三·一八”惨案爆发,两人又同被列于被通缉的黑名单。1933年,杨杏佛被暗杀,鲁迅生命亦处危险之中。但先生却置生死于不顾,亲赴杨杏佛告别仪式,与他并肩而行的,也是许寿裳。所以,后来许寿裳关于鲁迅创作的分析文字,虽非学术性的,但探源索引,究其原委,都可见出鲁迅的某些原态。例如,分析《阿Q正传》,他便看出国民性的问题,这主题,早在多年前,鲁迅与他交谈中就呈现过。《狂人日记》问世时,用的不是作者本名,可其中流出的倾向和文采,许寿裳便颇觉亲近,疑为鲁迅所作,去信问之,果然应验。因为与鲁迅太熟,性情与爱好相近,所以友谊持续之长,都非他人可比。
有一件事,颇可见其情谊之深。鲁迅去上海后,以写作为生,无其他收人来源。许寿裳怕鲁迅生活拮据,以南京大学院秘书长身份,向蔡元培推荐鲁迅为该院特约撰述员,每月三百元的酬金。这只是他们众多交往的一事,其情谊之深,亦非后来周作人所能及的。
许寿裳是爱鲁迅的。他曾与周氏兄弟同住于一起,但对周作人,却情感平平。从心里讲,周二先生,学识之大,许寿裳是清楚的,也有佩服的地方。可自从鲁迅与二弟决裂后,许寿裳与周作人便渐渐疏远,而站在了鲁迅一边。在许氏看来,周作人在处理日常事时,不勉糊涂,不及其兄清醒。鲁迅的可爱,在于律己,又时时为他人着想,有慈悲之心。这是大境界,俗人要学,难乎其难。鲁迅是有个性的,与许寿裳在一起,也有过争论,发一点脾气,恐亦难免。但因为是为真理的辨析,毫无私见,所以不久便言归于好。许寿裳后来说,鲁迅确有多疑、多怒的一面,但是不为个人利益计,这是他伟大之处。知其不可而为之,别人不能做到,而鲁迅却执著地去做,愈可显示出他高洁的品性。所以,他们回国之后,许寿裳一直追随鲁迅,以鲁迅的是非为是非,且甘愿为这位兄长服务。鲁迅喜则喜,鲁迅忧则忧,拳拳之情,互渗互感,后人看到,无不为其感叹不已。
鲁迅对友人何尝不是如此?1926年,他去厦门任教,便想起在北京遭窘境的许寿裳,多次向校方推荐,无果,后去广州中山大学教书,也力荐许寿裳去中大,终于成功。他每每有新书问世,不忘赠许氏一册,几十年来,从未间断。许寿裳丧妻,得子,子女上学、婚嫁、生病诸事,鲁迅过问甚多,这些差不多可以从先生的书信中得知一二。许寿裳后来回忆此事,感慨良多,在《亡友鲁迅印象记》中,所述甚详,读此文字,鲁迅亲情的一面,善意的一面,便一目了然。类似此事,不独对许寿裳一人,和鲁迅有过交往的人,许多都留下了类似的印象。鲁夫子的“俯首甘为孺子牛”,确不是只说在嘴上的。
许寿裳著《亡友鲁迅印象记》,峨眉出版社,1947年初版
鲁迅死后,许寿裳念念不忘宣传鲁迅,我以为他写下的文章,是众多怀念文中,情感最深的。《亡友鲁迅印象记》《我所认识的鲁迅》两书,虽只薄薄的小册子,而份量,比后来问世的许多大部头的著作,要沉重得多。许寿裳是学者,教育家,一生大半时光,在学校中度过。所以写起文章,学人风骨满溢其间。他是国学根抵较好的人,对章太炎的学识,掌握得较深,并著有《章炳麟传》等。写鲁迅的回忆录,也采用传统治学方式,史德与史实相映于文中,很朴实,也很忠厚,这样的追忆文章,在现代史上,殊为特例。他大约是第一个为鲁迅写年谱的人,凡例简洁,内容翔实,很懂得详略之序,是研究鲁迅最早的人门书。他疏理鲁迅思想,把生平史料与作品分析,治学传统与人生情趣,联系起来。所谈均有所本,不空灵,不浮华,像他的人一样,从无欺于世。他写鲁迅看佛经的故事,与屈原的联系,笔致劲健,思绪深沉,三言两语中,思想的要义便清晰印出。后人写鲁迅,多哲思,带诗意,把鲁迅视为神秘人物。而他则以无华之笔,道先生平凡而伟大的一生,以亲历性取胜,没有先入为主的理念,亦不受社会思潮干扰。许寿裳笔下的鲁迅,是不带集团色彩的。他不像一些“左”倾文人那样凭主观而漫天想象,把不切实的桂冠扣在鲁迅头上,也不像右翼作家,功利性地审视别人。许寿裳以平常之心,记平常之事,那是一颗真诚的心对一位巨人的感受。那里有快慰、有悲苦,亦有感伤。历史的诸多风雨,在他那儿变成了永恒。
读他的文章,也感到对鲁迅深刻思想无法清晰把握的无力感,所以他老老实实,不演绎概念,不炫耀己身,人们喜爱他的回忆录,也是他人格高洁之故。所以,许广平在评价他的书稿时说:“回忆是不轻的沉痛。幸而许先生能在沉痛中淘净出一些真材实料,为我辈后生小子所不知不见,值得珍贵,而也给热心研究这一时代一个文化巨人的一点真相。就是吉光片羽罢,也弥足珍视的了。除了许先生,我们还能找到第二个人肯如此写出吗?这不但是我私人的感幸。”
许寿裳
鲁迅最初的译文,是因许寿裳之催而写就的,他最后一篇文章《因太炎先生而想起的二三事》,也系许寿裳《纪念先师章太炎先生》一文引发而创作的。鲁迅看了许寿裳的文章,便致信给这位老友,提出不同看法。句中云:“见兄所为文,甚以为佳,所未敢苟同者,惟在欲从佛法救中国耳。”这语气很中肯,也鲜明,鲁迅不赞成朋友对章太炎的一些意见,认为太炎先生的功绩在革命的一方面,而不是其学术上的东西。这是先生真实的思想,对自己的老友,不掩饰,直率地谈出,可见其耿直磊落之气。鲁迅的绝笔,系于章太炎、许寿裳师生的身上,或许是历史的巧合,但与挚友的缘份,是蕴于其中的。
许寿裳感怀于鲁迅的这一人间情怀,每每思之,便怆然泪下。他在晚年,于繁重的教学之余,为鲁迅研究做了大量工作,其成就,昭然于世,几册著作,已成人间经典,在鲁迅的光芒下,也闪着他的不朽。因终生追随伟人而变得伟大者,许寿裳之谓也。这样的亲如手足的友谊,比“桃源结义”,要更深远得多吧?
晚年的许寿裳,因为精神上的鲁迅基调,职业受损,多次更换自己的单位。后来去台湾,因为宣传鲁迅而影响了自己的工作。这个置身于文坛之外的学人,越来越感受到鲁迅的价值,因为自己经历的一切,都在渐渐证明鲁迅的预言的准确性。
1948年2月18日,许寿裳在台北寓所被人杀害。有云系国民党特务所为,亦传闻是盗贼的阴谋。确切说法,至今不明。李何林先生与许寿裳是好友,据他的判断,许先生遭难,可能与传播鲁迅思想有关。在《提供许寿裳先生1948年在台湾被害是政治性暗杀的种种事实》一文中,李何林先生写道:
许先生于1946年6月抵台,不久即开始在台北市出版一个比较开明的杂志《台湾文化》上发表关于鲁迅先生的文章,前后大约有七八篇,后来印成一本书叫《鲁迅的生活和思想》。但这中间立刻惹来了党军两方面文武特务的谩骂,以警备司令部参谋长柯远芬为发行人的《正气》月刊上面,首先发表了曾今可化名的文章(曾今可已经不只是像鲁迅先生所说的无耻文人,在台湾还是一个文化特务),说鲁迅这个人怎样坏,怎样坏,至多不过写了一点小说,会骂骂人而已,有什么了不起!你许寿裳不应该因为和他有私交,就乱捧一阵,那害处是很大的,云云……
这些文章徐先生的都看见了,他一概置之不理,他向我说:“我既不答复,也不辩解,别人自然看得出他们的下流和无耻!我若理他们,反而抬高了他们的价值”。但许先生并非不曾回答,他的回答是:加紧完成了《亡友鲁迅印象记》一书,于1947年底在上海出版了。那后几段讲到鲁迅先生在后半生在上海十年间斗争的情形,取材是如何大胆,写得是如何嫉恶如仇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