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的滋味
大雪纷飞,可以看见朔风摆动的巨尾,这巨尾狂舞,山无声,河无形,村庄无颜色,惟余一条公路,泥浆翻吐,桔黄色的车灯惊恐地逃遁。我立于路边的斜坡上,被风塑成了一个雪人,只有一双眼睛还活着,迎来一对对车灯,又送走一对对车灯。友人早晨进城,说好下午回生产队,临近春节,插队的知青都回去了,只剩下我俩,不对,还有此时守在身边的这条狗。天近黄昏陡变,风雪交加,怕友人迷路,情急,牵狗前行十里山路,到这路口接他。天愈黑,雪愈猛,怕友人搭车错过山垭口,于是迎风大呼其名,狗也随风狂吠,风声在人喊狗吠中也似乎小了许多,直至风停雪止。一盏冷月,斜挂霜天,照我与小狗归。
次日晨,高烧卧床,友人朗笑推门,大呼:“昨日遇某君,好豪爽,那顿饭足足叫了半桌的菜,酒醉一通好睡”
某杂志放出风来,要披露叶某人之劣迹,心中着实一阵发怵。几夜未寐,如上帝般审判自己,越审越觉得自己不是完人。于是掉了几斤肉。又是几夜辗转,如律师为自己辩护,然而没有看到罪状原件,也不知从何谈起?于是又掉了几斤肉。那日总算见到这本杂志了,办公室很大,有那么几位用异常的眼光扫描我,发现在书桌那堆文件中有这本杂志。于是,擦书桌上的玻璃板,沏茶、点烟,很随意地拿过这本被人特意放置的杂志,翻来一看,剪接我的私信,删节我的日记,凑起一个叫人讨厌的人物——不过如此耳这种办法人人可以使用之,不管是伟人还是当代名模,你不拍摄他或她的尊容,而是拍摄他或她的龋齿、长脚气的趾头、以至痔疮甚至大便化验报告等等,伟人怎么也伟不起来,美人怎么也美不起来,何况不美不伟的叶延滨乎?于是越读越畅快,丢下杂志,打了个长长的呵欠,精神为之一振,食欲突然驾到。等不得下班时间了,到街头饭铺一顿饱餐。打着嗝儿回办公室,走过窗,听窗内人正说:“这杂志赚啰,这期发行增加了十多万册呢”原来下流者只是为了那玩意,我一阵恶心,想吐……
这是每个人都熟悉的寓言《农夫与蛇》,说是一个农夫在雪地里救了一条蛇,蛇苏醒后咬伤了农夫。我听这个故事的次数太多,总是我在某件事某个人上,又当了一次农夫。妻子给我讲这个故事,朋友给我讲这个故事,刚会说话的儿子对我表示不满时也会说:“农夫爸爸”一次与某朋友谈起我的农民习气,我说:“伊索寓言还要有个续篇才行。农夫和蛇告到上帝那儿去,农夫说蛇不对,蛇说了蛇的道理。农夫说,上帝教导我们要博爱,一条冻僵的蛇,不救就会死的,我怎么能预测这种善行的后果呢?何况这次是蛇,下次是个冻僵的人,我救不救他?恶人不是比蛇更厉害嘛?!蛇说,我的天性就是咬人,既然救活了我,也就是恢复了我的天性,为什么又责备我咬了人呢?”上帝沉思良久,说:“这样吧,你们可以做一次选择,当农夫还是当蛇?”“你猜怎么样?”那位朋友说:“你准是选择再当农夫。”我说:“是的,如果是你呢,你选择什么?”
他没回答,只嘿嘿地笑了。当这笑声堵住我的耳朵时,我觉得心又被一对牙咬了……
生命的陶片
冬月。我的这套旧宅背阴,终日不见阳光,奇冷。蜷在沙发里,只好读书。
读聂鲁达的回忆录《我曾历尽沧桑》。对聂诗很熟,所以读来很流畅,读他的诗往往想到李白,这个联想是怎么产生的,自己都觉得有趣。
对面楼上灯火通明,哗啦哗啦,一夜都在搓麻将。两耳麻将声,一卷诗在手。生活大概就是如此,惟有其不和谐,方才生动丰富。我至今不会打麻将,也不想学,我总以为是我这个人的“洁癖”把麻将和一种与姨太太有关的生活方式联系起来。也好,少了些热闹,多几分清静,有书为伴,也就孤独得习以为常。
诗人真是种奇怪的人。记得年初为青海的昌耀写了一篇短评《拾陶片的艺术家》,对昌耀诗中的一个意象我非常惊奇。他把诗喻为陶片,在历史的积淀层中,那些残碎的陶片让我们久久感动。
诗是生命的陶片。这是美丽的,也是残酷的。
我们的生命像泥土一样平凡,也像泥土一样神奇。泥土是会产生奇迹的,有时会长出参天大树,有时会培育奇艳的花卉,更多的是只长野草。“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其蕴含的生命意识真是可以作为生命的定义那些倾国倾城的美女,那些气吞万里的君主,何其辉煌的生命体,当然是大树,是奇葩,是生命的骄傲。然而,比这些更权威也更残酷的是岁月,在岁月之火劫掠过的历史大漠上,只有离离原上草。
诗人们企图超越这种生命轮回,他们历大苦大难,经心力交瘁,有时摧肝裂胆,有时柔肠寸断。如同泥土经历水深火热,变成坚硬的陶器。陶虽硬然易脆,那些伟大的诗人连同他的高贵的灵魂,都会在历史的铁锤前不可避免地玉碎可是,他们情感的一部分却在破碎的陶片上永恒了,这种永恒是残缺的,不圆满的,这些陶片就是我们代代人拓印的诗篇。
是的,所有的诗篇都是诗人情感的拓片。
这是诗人的幸运还是诗人的不幸呢?陶片拓印了一个已经不再存在的灵魂,然而陶片不再是泥土了,不是泥土的陶片退出了生命轮回的循环链。不是吗?我们有成百上千的君王,却只有一个李白。李白不能复制,哪怕会再有李清照、辛弃疾……
那些人之骄子——君主、高官和富翁们会在自我感觉良好中享受一个生命“优秀分子”所应得到的快乐;尽管,最后会同一个少年学子的诗句“粪土当年万户侯”有同样的结局。
而那些诗人们,那些把生命一点一点变成陶片的艺术家们,却终生不得“自我感觉良好”;因为李白留下的陶片,杜甫留下的陶片,聂鲁达留下的陶片……还在神奇地展示人类精神的魅力。后来者,等待他的是不甘落伍而又百分之九十九点九的必然落伍的命运。
永恒而又短暂的生命在那些残碎而又永恒的陶片面前得到的是什么?
我对面的人家,麻将声依然那么热烈。
我桌上的诗集,依然沉默着……
聂鲁达的传记上还是那个题目:“我曾历尽沧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