低低飞过喀什噶尔
为什么会在喀什噶尔老城久久停留?夕阳漫上千年土墙,半明半暗,使它在金色的光芒里变得尤其温暖;小巷里斑驳的门虚掩着,门上的铜环被时光洗得发亮,男人们不管出去多久,晚上都会摸着门环回到自家炕上;小巷幽深阴凉,它的尽头却豁然开朗,明亮的光芒里笼罩着另外一种生活。一切仿佛是一幅具有浓郁中世纪风格的油画,但是吸引我的,不是它与现代城市不同的风景,而是时间之河好像在这里忘记流淌,有着最自然的舒缓和放松,它宠辱不惊,它心平气和。
就像低飞的鸟敛翅靠近一棵树,它的选择不是盲目和偶然的。它低头看到底下的村庄、高高的荒草和仰脸追寻它的牧童,这些景物突然模糊起来,只有那棵树,清晰而明亮地出现在眼前。其实树长得并不特别,甚至小半边躯干还有烧焦的痕迹,也许遭遇过雷电,也许被不幸的人发过怨气,谁知道呢。鸟不了解它,可是这棵树却让鸟感到一种经历之后的宽仁和平静,这使它感到多么安全。记得小时候,学校操场旁边有一排高大青翠的白杨,冬天,会有成群的乌鸦在这里聚会,可是它们总喜欢在其中的一棵树上落脚,那棵树上的每一个枝条都被压得深深弯下去,而其他的树却空空荡荡。这是很奇怪的事,大地上一只鸟与一棵树、一个人与另一个人的吸引,不是依附语言或者其他什么,而是一种气息,能够触及对方内心的气息。
喀什噶尔传达出来的是一种古老芬芳的气息,小巷里的六角砖、铁艺阳台上艳丽的夹竹桃和波斯图案的墙檐,都是古老芬芳里最小的花蕾。维吾尔小巴郎嬉笑着飞跑,他蓝色的眼珠在阳光里一闪而过,令人心惊。如果看到你将镜头对准他,便会配合地停下来让你拍。然后要求看一看自己在镜头里的样子。你在数码相机里找到他的照片给他看,他就开心地叫起来,不,突然传来一片兴奋的尖叫和欢笑声。周围出现了许多小孩子,不知何时从哪里跑出来的。而门前坐着的胖硕的维吾尔族老妪神情淡然,好像一个又一个黄昏过去,逝去的是别人的时光,她人生的黄昏永远驻留在这个时刻。
蒙面女人从小巷幽深的光影里走出来,而土陶和金色的馕则停在幽深的光影里。
我曾经看过许多关于喀什噶尔民俗风情的摄影,惊讶摄影师对瞬间的敏感和捕捉,但是在喀什噶尔深巷内,我发现随时可以与这样的经典镜头相遇。
庭院里的维吾尔族老人美髯飘飘,面目慈和,一点馕渣也会捧在手心里吃掉,对食物怀着深深的珍爱。他从花毯上起身迎接,抚胸致意的样子充满了内心的谦恭,带着典型的维吾尔式的优雅。有时候我会觉得奇怪,为什么他们生来就具备这样的气质?多少人要用一生的学识、阅历才能在暮年达到的一种豁达的人生状态,他们轻易就做到了。
我不愿将喀什噶尔手工业一条街称为市场,因为没有纯商业的竞争和计谋,它是与生活紧密相关的热闹和随意的巴扎。一家挨一家的店铺,丁丁当当、喀嚓喀嚓,敲打声和挫磨声不绝于耳。每个店铺前都好似一个手工制品展览。卖木器的门前悬挂一溜擀面杖、小木勺;乐器店里各种乐器或以羊皮缝制或以兽骨镶嵌,店主自弹自唱,顾不上招呼客人。铜器店门前喷着蓝色的火焰,铜锅在炉上淬火,工匠戴着线手套在烫得冒烟的锅里一下下擦拭,面无惧色。渐渐地,乌黑的铜锅变得锃明闪亮。他一边忙碌,一边纳闷地瞟一眼围在旁边观看的游客:不过是些祖传的手艺用以维持生计,他们到底在看什么?
这些工匠的生活我们可以不了解,但是不要用自己的生活来解释,把人家的艰辛当快乐,而对他们的自由却给予了莫名其妙的同情。这是人与人之间一种多么深的距离。
我突然发现在北疆伊犁生活了几十年,但我并没有真正了解新疆。苹果树下欢乐的麦西来甫、清渠旁边蓝色的庭院,远山上高高的塔松、苍翠辽阔的草原……伊犁更多表现的是新疆的阴柔和浪漫,而南疆喀什噶尔,是否才能表现新疆的缩影和精神内核?在喀什噶尔影剧院,我看了一场也为《喀什噶尔》的歌舞剧,在浩瀚起伏的沙漠背景里,伴着远远的驼铃声,一个驼队自远而近,《十二木卡姆》高亢、悠长的音乐骤然响起……这是一个北疆人不熟悉的场景,似乎也代表了新疆更深层的东西,苍凉、神秘、古朴、绝美。
后来我去了塔克拉玛干沙漠。确切地说,是在沙漠的边缘。茫茫沙漠看不到尽头,它的辉煌与壮观、无情与残酷,让人感到自然浩大的力量和生命的渺小。可是具体到一粒沙子,它是那么微小那么洁净,却能掩埋村庄、城堡和土地。
骑着骆驼回来,宣传部的小刘和旅游局的几个人已将午饭安排在沙漠旁边一个搭着草棚的饭馆里。南疆的水果异常甜,听说内地还研究出含糖量低不甜的水果,想不明白,难道现在不甜的水果还不够多啊。烤鱼、架子肉,每一样都散发着异常的香味,就连在伊犁常吃的烤包子在这里也很特别。可是孜然还是那个孜然,皮芽子还是那个皮芽子,味道却为什么格外“冲”?当我幸福地啃着一块羊排的时候,一个铺着红布的碟子递过来,上面的两杯酒满得碰一下就溢。“不行,不行……”“男人不能‘不行’,女人也不能‘不行’嘛。”旅游局长是维吾尔族人,他的玩笑让大家都笑起来。
嘴唇抵着杯口,无须多言,新疆人喝酒的规矩我是懂的。不久我摇摇晃晃站起来,在一棵胡杨树底下,胃里刚吃过的那些好东西经过一阵翻江倒海,全吐了出来。
我的脸像燃烧了一样,接着胳膊也红透了,不知道是喝多了酒,还是喝多了阳光的缘故。沙漠起伏的线条像女人的身体那样柔滑,但是这里却没有任何生命的迹象,一丛骆驼草的出现都会打动人心,我感到生命的短暂和欢愉。转身回去坐下来,然后听见自己缓缓的声音:把我的酒倒满……从正午,一场持久而热烈的欢饮开始了。
我记得自己最后是飞回住所的,低低地飞,疾速地飞,飞过一片片胡杨林,飞过满是露水的玫瑰园和学者们的陵墓,但是空气中越来越浓郁的芬芳却让我迷路。一只鸟突然眼泪飞扬。
低低飞过喀什噶尔。